1955年初秋,北京西北的夜風已有涼意。功德林一號高墻之內,值班廣播傳來懷仁堂授銜儀式的實況——十大將名單逐一宣讀,排在第三位的是陳賡。鐵欄后,韓浚握著搪瓷水杯,杯壁輕輕發顫。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如果那一年沒有走岔道,我也該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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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似自嘲實則痛悔的感慨,將記憶拉回到三十一年前。1924年盛夏,廣州黃埔島上蟬聲聒噪。新設立的陸軍軍官學校第一期招生,三千多名青年云集省城。韓浚同樣背著行囊擠進考場,最后勉強擠進錄取名單的尾巴。那時的陳賡,笑聲爽朗,常把宿舍當茶館;課間一聲“韓兄,走!”便拉上韓浚順坡溜去周公館聽革命談。津貼不多,兩人卻樂得合吃一份米粉;新刊難買,誰先拿到都會在扉頁寫一句“共讀”。
共同的旅程延續到莫斯科。1926年底,陳賡、韓浚以及幾十名黃埔生被派往蘇聯進修。寒夜里,他們在紅場附近的宿舍談馬克思、談列寧,也談中國該怎么辦。回國后,組織把韓浚安插進南京做秘密交通員,陳賡則去了武漢任職。此刻,二人的軌跡依舊重合,只是前進的速度已有細微差別。
轉折出現在1927年。張發奎邀請韓浚擔任司令部參謀。那是一份看似平常卻隱藏風險的職務。面對同窗的勸說,韓浚猶豫不止,終因對方一句“先把位置站穩再說”而點頭。結果,他來到江西途中遭遇圍捕,隊伍潰散,通訊員斷絕。他想盡辦法回到武漢,卻再也摸不到黨組織的暗號。被迫漂泊數月后,廣東方面遞來橄欖枝,陳銘樞給他發電報:“南路專署缺人,來不?”
一條退路擺在眼前,他選擇了現實。北海鎮的秘書生活看似清閑,內心卻一直惶惶。果然,不到一年,一紙密電曝光身份——“共產黨員韓浚在你部工作,請速押解南京”。陳銘樞暗中放人,讓他去香港避風。那時的韓浚尚存期待,寫信給一位代號“啟明”的聯絡員:“盼盡快恢復關系,候命。”然而港滬之間幾番折騰,始終找不到正確的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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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進入1931年,國民黨特務在上海一次大搜捕,韓浚落網。訊問室里,蔣介石直接拋出條件:加入國民黨,既往不咎,還可重用。韓浚頂著電燈的強光,心里閃過一句“先活下來”,最終點頭。自此,仕途一路攀升——第七十一軍中將副軍長、魯中區“綏靖”總指揮……表面風光,內心苦澀。陳賡仍在根據地轉戰,韓浚卻在會客廳里向長官敬酒,兩人再沒見過。
1947年2月,萊蕪戰役。韓浚率部與李仙洲集團合圍,被華東野戰軍切割包圍。三天后,陣地全線崩潰,他舉手投降。押解途中,華東軍區代表對他說:“你本來是自己人,何苦?”韓浚默然無語。隨后,他被送到山東軍區高級軍官訓練營。學習會上,講師分析國內形勢,一針見血;夜里,同窗老友的身影卻頻頻涌現。思想轉不過彎,他未表態。
1950年冬,韓浚被轉押北京功德林。在這里,他首次系統閱讀了延安整風文獻,也第一次有機會長期反思。墻外,抗美援朝捷報頻傳;墻內,另一群戰犯輪流上臺檢討。杜聿明拄杖剛走下講臺,韓浚筆記本上重重劃了一道:立場,決定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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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9月27日,授銜廣播傳來功德林。陳賡身披大將肩章的畫面,在韓浚腦中揮之不去。有人悄悄問他:“韓副軍長,當年你倆真是同學?”他只苦笑,沒再言語。那一夜,他翻遍舊日筆記,封面寫著俄文“Совместно學習”(共同學習)的字跡還在,只是書頁已泛黃。
1958年底,張治中受中央委托來功德林宣讀指示:“根據改造表現,擬對部分人員從寬釋放,出獄后依能力自行選擇工作地點。”韓浚聽完后沉思良久,對張治中說了一句:“感謝黨給我重新做事的機會。”這七字不長,卻是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表態。
1961年春,韓浚遞交最后一份檢討。同年夏天,他獲準離開功德林,回武漢投親。昔日戰友大多走上建設崗位,他只能在圖書資料室擔任編審。偶有人上門采訪黃埔往事,他總是只談求學,不議戰史;有人追問陳賡,他會扭頭看窗外,淡淡一句:“老陳早看得通透,我走了彎路。”
1964年,陳賡罹患疾病,病情加重。消息傳到武漢時,韓浚正在翻譯《蘇聯陸軍步兵戰術》。停筆數秒,他將書稿合上,輕輕嘆氣。有人轉述,他在桌旁喃喃一句:“人與人差距有時只在一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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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韓浚一直低調生活,偶爾受邀給地方干部講授黃埔歷史,更多時間埋首檔案。1979年,他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七歲。遺物中,除了一張全家福,只剩那本泛黃的俄文筆記。本子第一個折角處,仍可看到六個淺褪漢字——“與陳賡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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