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初冬,一封由香港轉遞的薄薄藍信封飛抵北京西城。信里只有寥寥數語,卻足以讓已近花甲的傅涯徹夜難眠:父母在臺北病逝,骨灰暫厝慈恩公墓,子侄盼望與大陸親人相見。對常年忙于整理《陳賡日記》的她而言,這是遲到太久的呼喚,也是壓在心口多年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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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陸與臺灣尚無直航,往返需經第三地中轉。年過六旬、心臟并不穩當的傅涯想去,又怕給組織添麻煩,因而一拖就是十二年。到1992年春,她已74歲,眼看再猶豫恐怕無法親赴故土,便向子女攤開手里的機票:“這趟,我非去不可。”
家人勸阻聲此起彼伏:“高空血壓難控,況且臺北濕熱。”她笑著搖頭:“我年輕時翻雪山走草地都沒退縮過,這點路算什么。”一句話堵住眾人,陳家的孩子們只得在北京首都機場把母親推上輪椅,目送那抹灰色風衣消失在艙門。
抵達臺北桃園已是傍晚,厚云壓城,雨點噼啪敲打機翼。機門開啟,臺灣移民署工作人員先行登機幫忙抬輪椅。傅涯原以為會是兩三位親屬來接,沒想到滑行道遠處停著一長排黑色轎車,車頭燈一齊亮起,在雨幕里連成一線。她輕聲自語:“陣仗不小啊。”
輪椅剛過廊橋,便聽一個年輕男子快步迎上,用閩南口音喊:“姑奶奶,辛苦了!”緊隨其后表侄、表外孫十余人齊聲招呼,竟一時分不清誰是誰。傅涯轉向身旁女兒,低笑一句:“這么多車,我真不知道坐哪一輛。”短短一句,緩解了多年離散的拘謹。
車輛駛出機場,先去慈恩公墓。夜色深濃,親屬撐傘擠在狹窄通道。傅涯在墓碑前停留良久,只說了兩字:“孩回。”隨后掏出陳賡當年寫給岳父母的信稿,親自放入碑前銅盒。那張泛黃的薄紙終與主人重聚,也算讓長輩知曉國家統一仍在路上,后輩心意未改。
接下來的兩個月,親人陪她走遍臺南老宅、淡水河畔與基隆港口。沿途不時有老人端著報紙認出這位陳大將軍夫人,依舊敬稱“陳媽媽”。有人詢問解放戰爭細節,她只挑戰場之外的故事敘述,例如陳賡用繳獲美軍奶粉喂女兒致過敏,又如他在懷仁堂堅持抱娃聽戲。輕松憶往,卻讓聽者紅了眼眶——戎馬一生,也逃不過對子女的歉疚。
有意思的是,回鄉期間正逢臺灣“立委”補選熱鬧至極,街口隨處可見競選旗幟。親友好奇問她對島內局勢看法,她微微一笑:“百姓要的是安寧,選誰都別忘記這點。”言簡意賅,頗得長輩風范。
值得一提的是,傅涯并未公開談論政治,卻在私下向臺北“海基會”工作人員交了一份手寫備忘,記錄了幾位滯留海外親戚的基本情況,方便日后探親往來。那份字跡力透紙背,顯示出她行前早有籌劃——赴臺不僅為祭親,更想促成血脈的正常流動。
六月初,她返京。飛機落地時,陳家幾個孩子明顯松了口氣。再見母親,他們驚訝地發現老人精神反而比出發時更好,連走路都不必輪椅。傅涯解釋:“人心結開了,病就輕了。”這句半是醫學半是情理的話,讓在場醫護頻頻點頭。
臺灣親屬探親的步子隨即加快。1993年中秋,表侄陳學裕帶著妻兒第一次踏足北京;1995年,又有三位晚輩報名大陸高校進修。往來增多,海峽兩岸同宗同源的認同感在家族層面悄然升溫。若追溯起點,正是當年那排在桃園機場亮燈的轎車。
2000年后,傅涯把主要精力放在補充《陳賡日記》未刊手稿。她常說,丈夫未竟之事由她來做,這算夫妻攜手的另一種方式。2008年增訂版付梓,新增二十余萬字,多為1949年前后機要工作內幕,引起學界關注。史料之外,她本人的堅持亦成為研究交叉兩岸民間紐帶范例。
2010年1月4日清晨,傅涯在家中安靜離世,享年九十二歲。遵照遺愿,她的骨灰護送回長沙故里,與陳家老墓為鄰,卻不與陳賡合葬。原因很簡單——“先烈王根英已在那里守著,他應陪第一位妻子。”一句話,道出并非所有情感都要占有,有時成全才是真正的忠誠。
外界常把傅涯赴臺歸納為“柔性統戰”的典型案例,事實遠比術語更質樸:思親、盡孝、求團圓。歷史洪流浩蕩,個體的選擇似微塵,卻能在關鍵節點產生意料之外的漣漪。十幾輛車在雨夜默默守候那一刻,正是這種漣漪最生動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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