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歷史的親歷者》連載的第二十九章。每一章都是一個獨立的故事,所以挑選其中任意一章進行閱讀,也不會存在任何困難。整個系列挑選若干明清時期的私人筆記、日記,以此為基礎,展現親歷者之所見、所聞。
血戰石城:那場動搖大明江山的土達叛亂
馬文升(1426—1510),終明一世,都是不可多得的邊疆人才,先后巡撫遼東、陜西,官至兵部尚書、禮部尚書。
他曾著有《西征石城記》一書,講述了石城叛亂,明軍數次出兵平叛,均遭到慘敗,他奉命率軍5萬出兵平叛一事。
下面,我們就跟隨著馬文升的筆墨,走進那場殘酷而血腥的戰爭。
楔子:
成化四年(1468年)秋,陜西固原的黃土高原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震驚了大明王朝的廟堂。一群原本歸順朝廷近百年的“土達”(歸附蒙古人),突然占據天險石城,斬殺朝廷命官,屢敗征討大軍。消息傳到北京,年輕的成化皇帝朱見深在深宮中皺起了眉頭——這已是一個月內第三份來自陜西的緊急軍報了。
“伏羌伯毛忠戰死,官軍損兵數千。”兵部尚書白圭念完戰報,乾清宮內一片死寂。毛忠是誰?那是歷經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天順六朝的老將,永樂十一年(1413年)便襲父職,屢從明成祖北征,曾在漠北追殺蒙古騎兵如探囊取物,如今竟殞命于西北一隅的土寇之手!
此刻,遠在河南鈞州守喪的馬文升接到了一道緊急圣旨:“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陜西,協剿叛賊。”這位四十四歲的官員還不知道,他即將親歷的這場戰事,將成為他仕途中最驚心動魄的一章。
三十六年后的弘治年間,當項忠的后人請求他記述這段往事時,白發蒼蒼的馬文升提筆寫下了《西征石城記》—— 一部記錄著鮮血、智謀與人性較量的戰地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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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土達的前世今生
要理解石城之亂的根源,需將時光倒流百年。
明洪武二年(1369年),徐達率領的明軍攻入陜西。在平涼,一個名叫把丹的蒙古萬戶做出了明智選擇——率部歸附。太祖朱元璋展現了開國君主的胸襟,授其為平涼衛正千戶,不僅如此,朝廷還給予這個歸附部落特殊的優待政策。
馬文升在記載中描繪了土達初期的生活圖景:
其部落則散處開城等縣為百姓,抽其壯丁為平涼衛軍,使自耕食。彼既以養生射獵為計,而復無徭役,用是殷富,家有畜馬數百而羊至數千者,咸仍胡俗為樂。
這是明朝邊疆治理的典范案例:給予歸附民族充分的自治權,免其徭役,允許保留原有風俗。在開城、固原一帶的塬上溝壑間,土達男子騎著駿馬放牧,婦女擠著羊奶,孩童在帳篷外嬉戲。他們向朝廷繳納的只是象征性的貢賦,生活遠比內地漢民自在。
然而,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涌動。
正統十四年(1449年),“土木堡之變”震動天下。也先率領的瓦剌大軍不僅俘虜了明英宗,更開啟了蒙古各部頻繁南下的時代。處在漢蒙交界處的土達首當其沖,遭受到蒙古各部的頻繁剽掠。
天順四年(1460年),災禍達到頂峰。孛來、毛里孩率眾寇固原,土達的牲畜十之八九被被擄走。想象這樣的場景:燃燒的帳篷,被驅趕的羊群,倒在血泊中的牧民……近百年積累的財富,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而更讓土達寒心的是,當他們的牲畜被蒙古騎兵搶走時,駐守的明軍往往緊閉城門。土達開始質疑:我們歸附明朝,究竟得到了什么保護?
第二章:反叛
成化二年(1466年),一個名叫李俊的土達做出了一個危險的選擇。當孛來的騎兵再次南下時,他給孛來送去了羊和酒。這個舉動意味深長——既是討好,更是試探。孛來很高興,賞賜給了他馬匹,李俊遂有了跟隨蒙古人的想法。
叛亂的火種已經埋下,只等一個火星。
火星很快來了,而且來自最不該來的地方——明朝官府。
成化三年春,新任靖虜參將劉清到固原上任。與他同來的,還有固原守備指揮馮杰。馮杰是個典型的貪鄙武官,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各土達索要馬匹、鷹翎等物。
馬匹是牧民的生命,鷹翎是獵人的驕傲。馮杰的索取,在土達看來不僅貪婪,更是侮辱。
此時,致仕都督張泰居住在鳴沙州以南,其莊園與土達牧地相鄰。他的牛馬屢屢被賊寇擄掠,當地傳聞是土達張把腰等人冒充蒙古騎兵進行劫掠,也可能是真正蒙古騎兵所為而嫁禍于土達。遼東巡撫陳介讓分巡僉事來負責審查此案,張把腰惴惴不安。
而更大的危機正在醞釀。
鞏昌府通渭縣發生了一樁命案:逃戶跑到滿四的堡寨躲避,里長追捕時被殺。縣衙將案件上報,陜西巡撫陳介下令將其逮捕,并與張把腰的案子一起并案(馬文升后面未再提及張把腰其人,猜想他跟隨滿四行動)。
滿四,把丹的曾孫,此時已是土達中頗有威望的頭領。他素來放縱,不降官府放在眼里。此次面對官府的拘捕令,他也很恐懼。
危懼很快轉化為憤怒,憤怒催生了陰謀。
滿四找到李俊商議,兩名心懷異心的叛徒就開始謀劃:投靠蒙古,公開造反!
但造反需要據點。滿四想起了那個他曾圍獵到過的地方——石城。
石城,位于今寧夏固原市西北,是一座大自然創造的天然要塞。馬文升在戰后來到此地,仍被其險要震撼:
東西俱山,左山峭壁高數十仞,無徑路,上者俱拽繩而登。
更絕妙的是城的設計:
西山頂平可容數千人。城中無水,有數石池。外設棧道,而棧道下則筑小城護之。前有小山,高亦數仞,如拱壁狀,兩傍空處并后面悉筑墻,高亦二丈五六尺,各留一小門,僅容單人馬過之。
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防御體系:懸崖作為天然城墻,石池提供水源,棧道控制出入,小山作為前哨。當地人也不知何代人造此以避禍亂,猜測是唐代吐蕃,也許是宋代西夏,總之,歷史的迷霧籠罩著這座石城的起源。
滿四等人因為常圍獵至此,熟知其險。當平涼衛指揮僉事滿璹(滿四的侄子)率領二十多人前來捕人時,叛亂的序幕拉開了。
滿四很狡詐,設下了圈套,等滿璹等人抵達之后,熱情接待,讓他們分開到各家去吃飯,然后盡殺之。二十多名官兵在飯桌旁被殺,鮮血染紅了黃土。滿璹被劫持,叛入石城。
這一天是成化三年夏,西北的天空湛藍如洗,但血腥味已經彌漫在空氣中。
第三章:慘敗
消息傳到陜西三邊總督府,鎮守太監黃泌、寧遠伯任壽、都御史陳介最初并未重視。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一小撮土寇作亂,只需派一支偏師即可剿滅。
他們先派靖虜參將劉清自靖虜領軍來平叛,但結果卻給了明軍當頭一棒——劉清的部隊在石城下被熟悉地形的土達打得潰不成軍。
三人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緊急調遣都指揮邢端、申澄率陜西各衛的兵力前往平叛。這是第一次大規模征討,集結了陜西各衛所的精銳。
成化三年七月,數千官軍抵達石城下。申澄是位勇將,他仔細觀察地形后,決定正面強攻。
戰斗在清晨打響。
官軍列陣前進,旌旗招展。石城上,土達戰士們沉默地看著。他們沒有盔甲,許多人還穿著牧民的皮襖;武器簡陋,多是弓箭和牧刀。但他們占據地利,眼中燃燒著拼死一搏的火焰。
當官軍進入射程,滿四一聲令下,箭矢如蝗蟲般飛下。官軍舉盾防御,繼續推進。接近城墻時,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滾木礌石從數十仞高的懸崖上砸下。
申澄身先士卒,試圖率親兵突破。一塊巨石正中他的坐騎,戰馬哀鳴倒地。緊接著,數支箭矢射穿了他的鎧甲。“申澄死之”——簡單的四個字,背后是一位久經沙場將領的隕落。
邢端見勢不妙,趕緊逃走。主將一死一逃,官軍大潰。
北京的成化皇帝震怒。兵部提議大規模會剿:陳介、任壽、寧夏總兵吳琮、延綏都御史王銳、參將胡愷各率所部一起討伐叛軍。
第二次征討的陣容豪華了許多。寧夏總兵廣義伯吳琮是沙場老將,他帶來的寧夏邊軍常年與蒙古作戰,經驗豐富。
但輕敵的毛病再次發作。
寧夏兵最先到達固原。陳介和吳琮商議:叛軍聞我大軍到來,必定膽寒,宜迅速將其擊潰。他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沒有等待延綏的友軍。
八月的一個夜晚,寧夏兵急行軍至蔡祥堡。夜里二鼓十分,營壘始定,軍士勞苦不堪。士兵們剛扎營,很多人連飯都沒吃。
第二天天未亮,吳琮下令出兵架梁順嶺而行。饑餓、疲憊的軍隊在晨曦中向石城進發。
距離石城十里,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賊數千出迎請降。”土達們跪在路旁,牽羊擔酒,一副恭順模樣。
隨軍的軍余(軍士子弟)馮信看出了蹊蹺,他提醒陳介小心有詐。
賊雖誠偽叵測,然我軍夜間未息,凌晨即行,且乏水飲,無執戈力,不可與戰,姑從彼意退兵,徐議攻討。
這是明智的建議。但吳琮已被速戰速決的念頭沖昏頭腦,他呵斥道:“兵已至此,豈可聽彼誘退?”
悲劇就此注定。
官軍繼續前進。土達先遁去。到了石城下,叛軍使出了牧民的戰術:驅牛羊數千在前,然后精兵緊隨其后。這是一幅奇特的戰場景象:成千上萬的牛羊被驅趕著沖向官軍陣型。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此時的叛軍尚無兵甲器械,他們拿著放羊的木棍、打草的叉子,就這樣沖向了裝備精良的官軍。
但官軍太疲憊了。一夜未眠,清晨行軍,缺水少食。當牛羊沖亂陣型,土達精兵隨后殺到時,防線崩潰了。
吳琮終于意識到中計,但為時已晚。他試圖組織撤退,但兵敗如山倒。任壽、吳琮俱退保東山。陳介大敗之余,悲憤之下欲自殺,左右人趕緊攔下,護著他下了山。
這一戰,明軍損失慘重:
遺失軍資器械不下千數,大銅將軍亦二座。
最悲慘的是,還有明軍被圍
兵猶有被圍在山者,皆棄之而歸,盡死于賊。
戰后清點,僅這一戰就損失官兵兩千余人。消息傳回北京,朝野震動。
成化帝下了決心:換帥!嚴懲敗將!
戰敗的將領陳介、任壽、吳琮、劉清、馮杰全部押解京師,其中馮杰被處死,其余人流放。這是明朝對敗軍之將罕見的嚴厲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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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六朝老將隕落
成化四年八月,新的剿匪班子組成:
總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項忠。這位浙江嘉興人,景泰二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陜西按察使,以干練著稱。
監督:鎮守陜西太監劉祥。太監監軍是明朝制度,劉祥比較開明,不胡亂干涉軍事。
總兵:召回京城的涼州副總兵劉玉。劉玉是武將世家,熟悉西北邊情。
協剿:新任陜西巡撫馬文升。他剛守喪期滿,就被緊急啟用。
此外,朝廷還增派了“京營神槍官軍五千”,調集甘、涼、延綏、寧夏、陜西官軍攻擊五萬人馬——這也是成化朝在西北最大規模的軍事集結。
馬文升九月五日接到任命,九月七日即出發,十月一日抵達固原項忠大營,他看到的是一支士氣低落的軍隊。
當夜二更時分,營外約一里的地方傳來炮聲,營中兵馬皆驚。馬文升急令官軍嚴守營門。天明之后發現,是叛軍射來的箭書,上寫:
容我每(們)石城居住,免納糧差,奏聞朝廷,饒我每罪。
這是一種心理戰。叛軍知道官軍新敗,試圖用談判拖延時間。
馬文升看穿伎倆:
此不過欲緩我兵,何足信?只可整兵以俟進討。
但如何進攻?前兩次慘敗的陰影籠罩著每個人。石城之險,已成為官軍的噩夢。
項忠、馬文升、劉玉等將領召開軍事會議。眾人的意見出奇的一致,鑒于前兩次輕敵導致的失敗,都表示石城之險不可輕進。
馬文升此時提議:讓人先把地形圖畫出來,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叛軍的破綻。
畫師們冒險靠近石城,繪制了詳細的地圖。將領們研究后發現,石城雖險,但有致命弱點:缺水!城中只有幾個石池,最多支撐數月。
基于此,項忠制定了“長期圍困,斷絕水源”的戰略。他將五萬大軍分為六路,形成包圍圈:
中路:項忠、劉玉、馬文升等主力,正面威懾。
酸棗溝:延綏兵,封鎖北面。
木頭溝:伏羌伯毛忠部,這位老將主動請纓打硬仗。
打剌赤、紅城子、羊房堡:其余各軍分守要道。
十月初,試探性進攻開始。結果并不理想,延綏官軍試探性的進攻,導致了20多名官軍陣亡。
小挫讓官軍更加謹慎。
十月十三日,第二次試探。這次叛軍使用了新的計謀,假裝敗退,誘官軍深入。官軍追到城下,看到城外有不少帳篷財物,扥扥搶奪財物。叛軍入城制之后,隨即出城進行反擊,明軍再次失利。
主帥毛忠見狀大怒:“賊能有幾多?速進兵剿之!”這位六朝老將的暴脾氣上來了,他不聽勸阻,率部強攻東山路。
毛忠的進攻并不順利,敵人憑險固守,官軍退敗,墮崖而死者很多。更慘痛的是,毛忠也在這一戰殉國。
毛忠之死震動全軍。這位七十三歲的老將,最后戰死沙場,可謂馬革裹尸。但代價太大了。
官軍再次潰退,就連總兵劉玉中流矢,被圍,家人陣亡三四人。危急時刻,項忠當陣斬殺了一名膽怯后退的千戶,用軍法穩住陣腳。
馬文升也在陣前調度兵馬,他下令:“敢有逃者斬之!”刀斧手立于陣后,潰兵被震懾,漸漸穩住。
這一戰,雙方都損失慘重。叛軍被槍炮打死的也很多,明軍光是斬首就有數百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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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招降與反間
硬攻不行,項忠和馬文升調整策略:圍困為主,攻心為上。
他們實施了三項措施:
第一,絕其生計。馬文升建議:“盡焚左右近地之草。”西北深秋,草木枯黃,一點即燃。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叛軍的馬匹沒有草料吃,死了不少。
第二,斷其水源。官軍以死去的人馬尸體填塞城外泉水。這招極其狠辣——石池的水很快變質,叛軍只能趁夜冒險取水。項忠早有預判,設伏以待,來取水的叛軍多被擒獲。
第三,心理攻勢。馬文升發現,叛軍并非鐵板一塊。他讓懂蒙古語的士兵在城下喊話:“投降者免死,擒賊立功者重賞。”
漸漸地,就有叛軍悄悄潛出城投降。馬文升和項忠降兵“軍貼”(安全通行證),讓旗牌手護送回家。城中叛軍見此,出降者日漸增多。
叛軍內部開始動搖,滿四雖然采取手段眼里禁止,但始終無法遏制這種趨勢。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攻破。
勝利的天平開始向明軍傾斜。
十一月,轉機出現。
叛軍中有一個關鍵人物——回回人陽虎力。此人驍勇有謀略,是滿四的得力助手。但陽虎力看出了局勢的絕望:官軍圍困日益嚴密,城內缺水缺糧,敗亡只是時間問題。
十一月十六日晚,陽虎力悄悄出城,來到官軍大營。
馬文升正在和將領們議事,聽聞降將到來,立即接見。陽虎力心中甚恐,馬文升立即對其進行安撫。總兵劉玉更直接與他“刮刀與誓”(用刀刮面起誓,蒙古人的重誓):
爾若能生擒滿四或殺死來獻,朝廷有榜文賞白銀五百兩、金一百兩,升爾指揮。
劉玉說完還當場向陽虎力展示白銀。
陽虎力動心了。他透露了兩個關鍵情報:
第一,滿四“最怕神槍”。神槍是京營火器,聲如霹靂,土達從未見過。
第二,決戰地點的最佳地點在東山口。因為那里地勢相對開闊,適合官軍發揮兵力優勢。
馬文升于是讓陽虎力回去做內應,把叛軍精銳調到東山。
陽虎力答應了。一場里應外合的大戲拉開帷幕。
第六章:決戰東山口
十一月十七日,五更時分,官軍秘密調動。中軍精銳悄然進入東山口陣地。高山上,瞭望哨緊張地注視石城。
天亮時分,城中有騎白馬出城者,一看,原來是滿四果然親自出馬!緊接著,東山上出現披戴明盔甲精銳派叛軍數百人——陽虎力果然兌現了承諾,把叛軍主力調上了東山。
項忠看到這一幕,方才相信陽虎力是真投降。
此時,劉玉擔心兒子劉文在前線危險,想立即進攻。馬文升立即按住他:“不可,兵一進彼必退矣。”
他們在等待最佳時機,因為楊虎力還沒有發信號。
到了,正午時分,陽虎力在山上按照約定發出了的信號。項忠立即下令全軍展開進攻。
大戰隨即爆發,雙方一交戰,戰斗瞬間白熱化。
官軍的神槍營率先開火,槍炮聲聲震山谷。從未聽過如此巨響的叛軍馬匹受驚,陣型大亂。滿四試圖穩住部隊,但為時已晚。
京營騎兵從側翼沖鋒,延綏步兵正面推進。叛軍被壓縮在山坡上,進退維谷。
激戰兩個時辰后,前方傳來歡呼:“滿四等已生擒!”
原來,混戰中,滿四的白馬成為顯眼目標。神槍手集中射擊,坐騎倒地。滿四摔下馬來,被一擁而上的官軍捆了個結實。
主將被擒,叛軍大勢已去,石城內一片混亂。余黨推舉平涼衛達官鎮撫火敬為首領,作困獸之斗。
項忠和馬文升面臨選擇:是接受殘余叛軍投降,還是徹底將其剿滅?
劉玉等人主張:“任由城中剩余叛軍散去,不追。”這是常規做法,減少己方傷亡,任務也圓滿完成。
但項忠和馬文升有更深遠的考慮。兩人商議:
賊自叛逆,殺我一伯三都指揮,官軍死者數千人。今若縱之,后稍不遂意即又叛矣,終為陜西患。論法不可恕。
所以他們決定:除惡務盡!
十一月二十五日夜,叛軍殘部果然趁夜逃出城去。官軍早有準備,悉發諸營兵攔截、追捕,擒斬數千級。
清剿中最驚險的是追捕滿四的侄子太平舍人。此人最為驍黠,成功逃脫。馬文升審訊俘虜得知,太平躲進了青山洞。官軍用火熏的方式,才把這個悍匪逼出來。
至此,石城叛軍主力基本肅清。各營清點戰果:俘獲叛軍五百余人,“幼男婦女不下數千”。
陽虎力因為立功,他的家眷被特別優待:旗牌手帶領虎力逐一辨認,凡是他的家人,全部歸還給他。陽虎力也趁這個機會,救了很多親戚出來。
石城雖破,但還有零星殘敵逃往彗帚山,在山上置帳房數十頂,官軍屢次前去招降,他們都不愿意投降。項忠命軍攻打,竟然沒有攻克。原因很簡單,彗帚山山勢險要,易守難攻,無法大規模用兵。
馬文升產看地形后,覺得想要強攻很難,于是決定先消除隱患,派人將石城拆毀,不然以后還會有叛者還會占據此處為巢穴。
石城修筑是否跟堅固,拆起來也是一個大工程,萬多名士卒和大量的民夫用了半個月時間,才把石城的城墻、棧道、工事全部拆毀。從此,石城再無險可守。
十二月初,傳來緊急軍情:“北虜已入河套矣。”蒙古騎兵趁明朝大軍集結陜西,南下河套地區。項忠和馬文升當機立斷:主力回防,只留三千精兵監視彗帚山殘敵。
十二月二日,大軍返回固原。馬文升宴請諸將,慶祝勝利。
但還有一個棘手問題:俘獲的三百余土達老婦人如何處理?若解送京城,途中花費不小。馬文升與眾將商議后決定,將其全部釋放,讓她們的親人領回,既省費用,又顯仁政。
至于那生擒的一千多叛軍,馬文升恐生變,在營中斬殺了八百。
而最重要的那些叛軍:滿四、馬驥、南斗等頭目及其黨羽二百人,連同滿四的妻子,被押送京師,經過審判之后全部伏誅。李俊的侄子李洪、滿四的侄子滿安等逃犯,也被陸續抓獲處死。
成化五年三月,論功行賞的圣旨抵達陜西:太監劉祥歲加俸二十石;劉玉升左都督;項忠升右都御史;馬文升和延綏巡撫王銳升左副都御史。其余將領各有升賞。
四月,馬文升奉旨安撫殘余土達。他親赴固原,檢其戶數,召集老者,面諭以生生之樂。這些驚魂未定的土達皆叩頭俯伏,發誓絕對不敢再為亂。馬文升又奏請朝廷免除他們三年賦稅徭役。同時從他們之中選壯丁千名隨軍,這些土達壯丁紛紛表示都愿效死力。以夷制夷,化敵為友,這是高明的政治手腕。
馬文升還做了一件十分關鍵的事:奏請恢復滿璹的官職。這個被脅迫入城的滿四侄子,被安排到西安左衛“帶俸”(掛名領薪,不掌實權)。既顯示朝廷寬大,又絕其后患。
軍事上,明朝加強了防御:在石城以北設西安州千戶所;固原千戶所升格為衛;增設兵備僉事。一系列措施,確保西北長治久安。
尾聲:三十六年后的回望
馬文升晚年官至兵部尚書,成為弘治朝的名臣。石城之戰,是他仕途的關鍵一役。在這里,他不僅展現了軍事才能,更體現了政治遠見——那種既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又能洞察人心、化敵為友的全面素養。
弘治年間,當項忠的后人請馬文升撰寫這段歷史時,距離石城之戰已過去三十六年。六十四歲的馬文升在《西征石城記》結尾寫道:
予年四十有四,濫膺巡撫重寄,于兵事蜂午之際,得偕項公等同心戮力,凡營居野外者六十余日,親犯矢石者二十余戰,始克獲丑獻馘,殄平巨寇,迄今三十有六年,歷歷若前日事。
他總結教訓:
使觀者有以知兵禍起于微細,戰功系于謀畫,當思患于未萌,圖成于先事。
石城之亂的根源,在于“微細”之處:地方官的貪索,民族政策的走樣,對潛在危機的忽視。而勝利的關鍵,在于謀畫:項忠的穩健,馬文升的籌策,步步為營的戰略。
這場持續一年多的叛亂,官軍累計出動近八萬人次,戰死包括一位伯爵、三位都指揮在內的數千將士。消耗錢糧物資更是不計其數。它本可以避免,卻因官僚體系的遲鈍和貪婪而爆發;它可能演變成更大的災難,幸賴項忠、馬文升等人的忠勇和智慧而平息。
石城的故事結束了,但關于治理、關于權變、關于人性與利益的思考,永遠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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