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博物院的史冊翻到1964年和1984年,兩位院長的結尾都寫成了同一種安靜的方式,數(shù)字看起來冷,背后有人名、地點、紙條和報紙的行間字,曾昭燏從靈谷塔上走下去的是一句“今日跳塔,與司機無關”,姚遷在家中留下一句“我清白,但無處可說”,兩塊墓碑隔著二十年,刻著相似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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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昭燏出身1909年,家學還在,陰影更近,考進中央大學外文,去英國讀到倫敦大學考古學院的碩士,1949年留在大陸,坐到南京博物院副院長,1955年升任院長,中國首位女性博物院院長,辦公室在三樓,窗外能看見紫金山和中山陵,桌上常年攤著胡小石的字帖,誰也沒想到,55歲那一年,她把一句話留在大衣下,轉身把命運放空。
那天是1964年12月22日的清晨,車停在靈谷寺,她上塔,說想看看風景,塔有九層,一層一層走,像在展廳里核對編號,頂層脫下大衣疊好,留下那張字條,“今日跳塔,與司機無關”,字工整,像她做考古卡片時的筆跡,云層很低,風不大,后面的事變成一聲悶響,留給人回憶的只剩那件疊得方正的大衣在風里微微動。
她的壓力寫在卷宗上也寫在眼神里,家世成了標簽,運動里被放大,1951年主動捐出家藏字畫,本以為能表心跡,收到的評語卻是“轉移資產(chǎn)”,1962年胡小石去世,她在追悼會上失聲,傳到耳朵里變成“為舊時代文人招魂”,她曾給國民黨高層講解文物,幾張合影多年后被翻出來,1964年被定性為“歷史問題”,一紙結論壓在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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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她被批斗七次,玻璃碴上跪著,逼她承認“里通外國”,她只回四個字,“我只忠于考古”,膝蓋的傷口洗不干凈,心里那道口也洗不干凈,和副院長聊到深夜,說了一句,“文物是無罪的,人卻有罪”,聽的人以為她在自責,其實她在把問題交還給時代,她選靈谷塔,塔下六朝古墓她親手勘過,她把結尾寫成一次“入藏”,把自己變成一件標本。
辦公室封存,抽屜里躺著沒寫完的《南朝石刻研究》,最后一頁停在“梁代神道石柱的紋樣演變”,句尾一個逗號,沒來得及接下一行,她的人生被外力按下了句號,博物院的日常停擺三個月,夜里有人說聽見打字機的聲音從門縫里往外冒,后來骨灰安在雨花臺公墓,墓碑只刻名字和生卒年,像一塊無字碑,評價留給時間去寫。
姚遷的履歷走得利落,1926年出生,1980年接任院長,上手先整紀,“文物出庫必須三人簽字”,編《江蘇文物志》,把全省文物點做成名錄,十一卷三百余萬字,住在宿舍二樓,早上七點進辦公室,晚上十點才走,同事叫他工作狂,他擺擺手,說一句,“我是給曾院長還債”,話里有他自己的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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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8月,《光明日報》連刊三天,標題擺在版面上,《一場觸目驚心的文物盜竊案》《學術腐敗的溫床》《官僚主義害死人》,點名說他“以權謀私,侵占科研人員學術成果”,匿名信列“十大罪狀”,包括“挪用文物修復經(jīng)費”“私自買賣文物”,他看報時手在發(fā)抖,對妻子只說,“我沒做過,報紙不能亂寫”,話不多,心里明白事不小。
他連寫申訴,信投出,回音沒有,他去找宣傳部門,被告知“相信組織”,去找老領導,對方搖頭,說了句“難辦”,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三天三夜,攤開賬冊、手稿、分工表,整理出三萬字申辯材料,每份蓋章,親手送到各處窗口,材料里把《江蘇文物志》的署名規(guī)則、原始手稿復印件一一附上,說明自己沒有署名,窗口后的眼神躲開紙張,大家只看見那三天的報紙。
1984年11月8日的凌晨,家里靜,妻子起身找人,書房的燈還亮著,遺書放在桌上,只寫了一句,“我清白,但無處可說”,旁邊那份報紙被紅筆畫滿道道,警方結論給出“自縊身亡”,五十八歲,骨灰送回揚州,安在瘦西湖畔,墓碑上刻了“清白”兩個字。
七個月后,1985年8月,調(diào)查組出結論,《光明日報》報道不實,認定姚遷沒有以權謀私,更正在第八版的右下角,三百字不到,清白落了地,人已不在,他的妻子把那則更正剪下,燒成灰,兌進水里,端起來一飲而盡,對兒女說,“讓你們父親清清白白地走”,家庭的儀式感簡單,也把一個時代的寫法改到人心里。
兩位院長的走,都繞不開文物這條線,1949年博物院接收龐萊臣家族捐贈古畫137件,其中有仇英《江南春》,這批畫入庫在曾昭燏任內(nèi),定“偽作”在姚遷任內(nèi),1990年代被“處置”,去向不明,曾昭燏去世前被追問她說“都在庫里”,她走后庫房的鑰匙少了一把,姚遷上任翻賬,賬面對不上,下令徹查,利益被觸動,“攻擊是否有關”的猜測在走廊里傳,紙面沒有蓋章,耳語流得久。
2025年,仇英《江南春》出現(xiàn)在拍賣場,起拍價八千萬,買家追溯,賣家是一家文物公司,經(jīng)辦人是南京博物院退休職工,輿論把目光投向博物院的管理問題,舊案被翻出,敘事出現(xiàn)一種熟悉的回環(huán),“文物去向成謎,院長付出代價”被人反復提起,整理遺物時找到姚遷的一本小本子,寫著一句,“文物有真?zhèn)危擞兄壹椋壹椴荒苡蓤蠹埗ā?/strong>,字不多,意思清。
曾昭燏和曾國藩的淵源,把她推到一道門檻前,“原罪”三個字在歷史討論里反復出現(xiàn),她捐獻是表心跡,她加倍工作是表心跡,這條路沒有盡頭,她對司機留“與你無關”,不是客套,是在給旁人開一條退路,“忍”字的家訓在她身上走到極端,結語寫得極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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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遷沒有名門的影子,普通人家的子弟,憑本事進博物院,做事就會動人家的盤子,動了盤子就會有人不安,他把清白寫在材料里,材料沒有被閱讀,“無處可說”準確概括一個知識分子面對話語權的處境,他用生命換一個安靜的單位,愿望沒有完全實現(xiàn),制度的漏洞并不會因為個人的悲劇自動補上。
兩盒骨灰,一在南京,一在揚州,地圖上直線不到一百公里,永遠無法對話,真能見面,曾昭燏會說,“別說話,說多錯多”,姚遷會回,“我不說,別人替我說”,兩代人的選擇寫在墻上的照片里,掛在不同展廳,眼神各自有力,路過的人看一眼,里面藏著工作方法、職業(yè)堅持、沉默的代價。
今天的歷史館有她的照片,眼神平靜,像在核對展柜編號,藝術館那邊掛著他的照片,目光銳,像在追問每一幅字畫的來歷,兩張照片之間隔著二十年,也隔著幾箱沒對齊的賬和幾件沒有去向的畫,講解員不會主動提,游客也不多問,走廊里偶爾有老職工經(jīng)過,腳步放慢,心里輕聲一句,“院長,安息”。
把這段事合在一起看,文物需要守護,人的尊嚴也需要守護,庫房的門要有鑰匙,程序要有印章,“三人簽字”這樣簡單的規(guī)則要落在紙上更要落在心上,批評要有證據(jù),報道要有核驗,清白可以晚到,但不要再遲到,愿每一件出入庫的文物有憑有據(jù),愿每一個名字能在陽光下說清楚,愿后來者走到照片前,讀懂這兩行人名背后那一套更穩(wěn)的制度與更直的脊梁。
參考文獻:
網(wǎng)易歷史,(2025-12-19),《南博文物事件與兩任自殺館長背后的隱秘關聯(lián)》。
南京博物院,(2024-04-15),《南京博物院簡介》。
四川在線,(2024-04-15),《又做文化休閑的場所專訪南京博物院名譽院長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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