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苒苒：35年，孫海平與他的弟子們

上午九時許，陽光似金色的絲緞。和過往的幾十年一樣，孫海平一手拿著保溫杯，一手拿著筆記本，兜里揣著手機，脖子上掛著碼表，一個人走出訓練基地的大門，穿過莘東路，到馬路對面的室內訓練館。

推開沉重的鐵門，孫海平的影子倒映在兩邊的玻璃櫥窗上，與櫥窗里的照片重疊在一起——那照片里的人已更換過一批又一批。從1993年為上海奪得第一枚全運會跨欄金牌的陳雁浩，再到驚艷世界的大滿貫選手劉翔，還有全運會三連冠的謝文駿，再到如今剛獲得全運會冠軍的00后徐卓一……孫海平的四代弟子跨越了35年。

腳步聲在空曠的場館里蕩起回音。他習慣性地走向靠窗的那幾條110米直道——這里，他站了整整40年，從未離開……

1 年輕人的模樣

年輕時候的孫海平，曾經也是一名跨欄運動員。1971年，16歲的孫海平還入選過國家青年集訓隊。最好成績只有14秒多，“絕對是沒有天分的。”

跨欄沒天分的孫海平，看人卻有一雙慧眼。1986年，剛過而立之年的孫海平正式開始從事跨欄教練工作。在上海市體校，他挖掘到了職業生涯第一塊瑰寶——陳雁浩。從市少體校到上海隊再到國家隊的前期，孫海平把自己多年跨欄訓練的經驗傾囊相授。1993年第七屆全運會上，陳雁浩以13秒59奪得男子110米欄金牌，一年之后獲廣島亞運會冠軍。

五年后，一個更瘦更高的少年走進了他的視野。孫海平遇見了劉翔。

當時劉翔已不練體育，在一所市重點高中讀書。孫海平看到這個少年訓練時，其他小孩都害怕摔跤，跳著過欄，只有劉翔敢真正跨過去。“雖然動作一塌糊涂，但他有這種感覺，我就想這個小孩可以試一試。”兩次登門拜訪劉翔父親后，孫海平終于將劉翔帶回訓練場。他后來感慨：“如果不是我去把他要回來，那就沒有今天的成績了。”

2025年12月21日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版

謝文駿的到來則是個意外。原本練足球的他，半路改道，愛上了跨欄。2007年投入孫海平麾下后，孫海平就將他一直帶在身邊，跟著劉翔一起練。后來，孫海平總愛開玩笑：“上海足球少了個好守門員，我們多了個跨欄人才。”

徐卓一是四代弟子中身材最特別的一個。身高接近1米98，是孫海平帶過最高的運動員。孫海平第一眼看見這個接近兩米的少年時，腦海里閃過一個詞：“竹竿”。

“從沒帶過這么高的，倒是全新的挑戰。”孫海平言語中透露出幾分躍躍欲試。那天的訓練筆記上，他多寫了一行字：“又一個夢想開始了。”

2 訓練場的日夜

訓練館進門口的右手邊，是跑道的起點處，也是跨欄組每天清晨集合的地方。在這里，孫海平會和弟子們講解一天的訓練計劃，細致地點到每個人的訓練重點。

訓練館的東南角，有著一處專屬于他們的“秘密基地”——位于跑道末端的力量訓練室，里面堆滿了海綿墊、啞鈴片、保護器，空氣里有鐵銹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包括欄架在內，跨欄組的所有器械都堆放在那里。孫海平給隊員們日常做牽拉訓練以及專項準備活動，也習慣在這里。“這么多年，我的宿舍都搬了好幾次，這力量房大概是整個基地唯一沒變化的地方了。”

孫海平喜歡在這里想事情，看著熟悉的一切，他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上午，訓練準時開始。孫海平站在跑道旁，胸前的老花鏡隨著呼吸輕微起伏。他能用耳朵聽出弟子們的節奏——陳雁浩的碰撞聲沉悶，劉翔的輕巧，謝文駿的清脆，徐卓一的則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每個弟子都有特別的訓練節奏。

而對于每個弟子，孫海平的指導也不盡相同。陳雁浩練力量時，孫海平的計數聲平穩有力；劉翔跨欄時，他會喊出短促的“起！起！起！”；謝文駿需要技術打磨，孫海平的聲音變得細致耐心；到了徐卓一，他會更細致詳細些，每個字都清晰可聞：“抬腿……送髖……落地……對，再快點！”相比與劉翔之間一個眼神就能明白的默契，如今帶徒弟，他說得更多一些。

煙灰缸旁，總放著一本攤開的訓練筆記。熟悉的人都知道，這就是孫海平神秘的小本子。

“其實也不是什么秘密武器，就是記錄著每天訓練的數據以及訓練想法。”孫海平這個習慣是從2000年開始有的。筆記一年一換，記錄的，除了訓練的數據之外，還有很多關于訓練中的體會、想法。

上周，他剛剛換了本新的本子。“手寫的話，隨時可以加減。打字會打錯，思路就斷了。”小本子每天從宿舍帶到訓練場，又帶回宿舍。而如果本子不在身邊，有思路突然出現，他就會隨手記錄在小紙條上，回頭夾到本子里。

近30本筆記，數千頁紙，記錄著弟子的每一次進步、每一次挫折、每一次傷病與康復。

3 賽場邊的守望

孫海平有個習慣：比賽時總坐在第五、第六個欄架之間的看臺上。這個位置，他能看清弟子從起跑到沖刺的全過程，也能在他們需要時，第一時間被看見。

2004年雅典，他坐在那里，看著劉翔如紅色閃電般掠過欄架。當12秒91的成績出現在大屏幕上時，周圍沸騰了，孫海平卻異常平靜。那是一種水到渠成、如釋重負的感覺。

2008年北京，他也坐在這里。劉翔撕下號碼布轉身離場的那個瞬間，孫海平閉上了眼睛。他聽見全場先是死一般的寂靜，然后是各種聲音涌來——嘆息、疑問甚至謾罵。之后的發布會上，他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2024年巴黎，69歲的孫海平依然坐在這個位置。徐卓一和秦偉搏第一次站上奧運賽場，熱身時不停向看臺張望。當看到那個熟悉的紅色身影時，兩個年輕人明顯松了口氣——師父在，心就安。

槍響了。徐卓一起跑稍慢，但他后程發力，像極了年輕時的劉翔。孫海平不自覺地站起身，雙手握拳，嘴唇無聲地動著，仿佛在用自己的力量推著弟子向前。13秒41，13秒48——兩人都未能進入決賽。沖過終點后，徐卓一望向看臺，孫海平有點遺憾，卻依然鼓鼓掌，用口型對徒弟說：“沒事，下次加油。”

全運會，徐卓一跑出13秒12個人最佳戰績。回上海后，孫海平就開始籌劃明年的參賽計劃。“徐卓一這個成績已經達到了能參加世界最高級比賽的水平，當年劉翔參加的那些高水平比賽，他都能參加了。”帶小徒弟踏上當年和劉翔一起走過的路，這對于孫海平而言，有著格外特殊的意義。“一方面，希望他（徐卓一）能像劉翔那樣，從13秒12起步，一飛沖天。”另一方面，故地重游，也讓孫海平回憶起往昔的各種記憶。當年的孫海平和劉翔，師徒兩人獨闖天涯。沒有翻譯在身邊，2002年的瑞士洛桑，到酒店之后，兩人不知道東南西北，折騰半天才開始辦理好入住。“也是從這一次開始才知道大概的流程。”也是在那次，劉翔跑出世界青年紀錄，名字被永遠留在洛桑體育場的紀念墻上。

4 跑道外的人生

2025年全運會奪冠后，徐卓一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意外的動作——他騎到了成績顯示牌上，模仿劉翔當年在洛桑破世界紀錄后的慶祝姿勢。賽后有人問他為什么，他推了推眼鏡：“因為翔哥做過……”那天晚上，孫海平在訓練筆記上寫道：“傳承，不是重復，而是以新的方式延續。”

問徐卓一，最希望對孫海平說的一句話是什么，大男孩偷偷望了一眼師父，輕聲說：“還是希望師父少抽點煙。”希望師父健康，是一代代徒弟共同的心愿。

這些年，孫海平手中的保溫杯從濃郁到近乎黑色的紅茶變成了澄澈的白茶，手中的煙也從濃烈的品種換成了細長的低焦油款。“帶劉翔時候壓力大，所以需要最濃的。現在年紀大了，也要考慮身體。”孫海平口中的歲月不饒人還體現在日常訓練中——劉翔時代，他的牽拉、局部的力量對抗，通常都由孫海平自己來做。而如今，已古稀之年的他，力量已抵抗不了年輕的徒弟們，基本由助理教練操作，他在一旁進行指導。

四代弟子，三十五年光陰，無數個日日夜夜。

這條跑道上，陳雁浩跑出了上海的第一個跨欄冠軍，劉翔跑出了中國的驕傲，謝文駿跑出了堅守的意義，現在，徐卓一和更年輕的孩子們正在跑出新的可能。而孫海平自己，從未真正“跑”過這條跑道。他始終站在場邊，用目光為弟子們鋪就前路，用呼喊為他們加油鼓勁，用一生的時間，守護著這項運動最純粹的熱愛。

在孫海平的心中，紅色的跑道，永遠年輕。（本文攝影：李銘坤）

原標題：《封面人物 | 厲苒苒：35年，孫海平與他的弟子們》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華心怡 蔡瑾

來源：作者： 厲苒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