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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人生是一本書,一本山高水遠、跌宕起伏的書。那么生命最初的記憶,就是這本書的扉頁,一段淺吟低唱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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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孩子三歲前大腦并未發育健全。而且,為給之后的學習和記憶騰出空間,腦神經元會自動將三歲前的記憶清空。可我的幼年記憶中,依然有這樣一幅畫面:一間幽暗的小木屋里,被蟲蛀成蜂窩的地板上,躺著蜷縮著的小妹,她在啼哭中睡著了。幼小的我,爬上窗前一張搖搖晃晃的八仙桌,將臉緊貼木窗的柵欄,睜大眼睛向外張望:窗外,天那么高,那么藍,沒有一絲云彩。窗下,屋舍墻垣之間,嵌著一方小小菜園。幾十棵高大挺拔的莊稼,頂著沉甸甸紫褐色的穗子,碧綠寬長的葉子在風中飄動,一只蝴蝶從上面翩然飛過。沒有人影,沒有聲音,仿佛按下了靜默鍵,天地間安靜得不可思議。
多年后,我問母親:“這是什么地方?為什么這么安靜?大姐又在哪里?”母親大為驚訝:“那是諸暨鄉下一個叫黃桐下灣的村莊。可那時,你還不到三歲啊……”
那時候,我家住在諸暨西施殿(現在叫“西施故里”景區)附近的三踏步村。一個有食堂、籃球場和小池塘,還有一條鐵路經過的單位宿舍區。父母是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我家姐妹仨,我排行老二。1958年1月,在那場駭人聽聞的運動里,父親陷入了政治旋渦。一夜之間,我家倒了頂梁柱!那一年,大姐五歲,我兩歲半,小妹還不會走路。家里原本有一個保姆,但一落千丈的家境,再也無力支付保姆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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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發配到寧海長街后,母親隨即被下放到諸暨黃桐下灣。一個美麗的江南水鄉,當時卻是血吸蟲病高發區。她奉命去做“血吸蟲病防治”工作,簡稱搞“血防”,必須與村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
面對突如其來的噩運和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女,“既要,又要,還要”的困境,母親如雷轟頂,卻束手無策。最終,她將大姐寄養在諸暨江東的姑媽家,然后背起小妹,牽著我,踏上了那個后來讓她也染上嚴重血吸蟲病的村莊之路。
母親說,我小時候“特會作”。去黃桐下灣那天,她雇了一輛獨輪車載行李,自己背著小妹,牽著我,走得疲憊不堪。我卻偏偏鬧著要用痰盂小便,否則寧可憋著。母親萬般無奈,只好放下小妹,卸下獨輪車上的行李,大費周折取出痰盂,完事后再將尿倒掉——在成年人看來,實在是多此一舉啊。
母親下地勞動時,就把我和小妹鎖在借住的村民家,一個小木樓上。我最初的記憶,就定格在這里,時間是1958年。
為何那般寂靜?正值大躍進、公社化,家畜家禽都入了社,全民都在“除四害”,村外還忙著大煉鋼鐵,人聲鼎沸處都在田野和爐邊,村內反而安靜了。
那間幽暗小屋,是母女仨的棲身之所,一床一桌便是全部家當。木窗外,是主人家的小菜園,那些年種著甜蘆米(寧海人稱之為“蘆”)
——“幾十棵高大挺拔的莊稼”。
每天收工,當母親匆忙打開緊鎖的房門,總會看到我和小妹灰頭土臉上的鼻涕眼淚,甚至糊了一身屎尿,像兩只受驚的小貓,滿臉惶恐蜷縮在屋角,或已哭累而睡著。畢竟,日復一日的“囚禁”,又渴又餓又怕的苦,并非幼小孩子所能承受。
有時,母親也會把我倆帶到田邊樹蔭下,讓我們在草地上玩耍,她就在旁邊地里干活。上學后,看電影《蠶花姑娘》,里面江南水鄉的車水鏡頭,瞬間擊中了我。我立刻想起,兒時躺在草地上聞著泥土香,看母親和農婦一起車水的情景:藍天白云下,年輕的母親衣著樸素,上身伏在水車木檔上。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她挽著褲腿,雙腳踩著水車,像踩著風火輪不急不徐。陽光撫著她的臉龐,微風拂過她的發絲,“嘩嘩”流淌的田水,如同一首歡快的歌謠。那時的母親,美得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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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聽說諸暨機關幼兒園招收寄宿生,母親立刻將我和小妹送了進去。有過“囚禁”經歷的我們,對寄宿生活很適應——這里雖不是家,但有玩伴,有老師,比起那孤獨寂寞的小黑屋,已是天堂。
見我們如此乖巧,母親動了將大姐也送進幼兒園的念頭:既然全家無法團聚,至少三姐妹能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可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在姑媽家放養慣了的大姐,拒絕被“圈養”,在她幼小的認知里,這和囚禁沒啥兩樣。哪怕聽起來高大上的機關幼兒園,哪怕有兩個妹妹在身旁,哪怕母親苦口婆心勸導。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任性娃,用一場猝不及防的暴力,徹底粉碎了母親的精心安排。
那是一個傍晚,聽說母親和大姐來了,我和小妹歡天喜地跑來團聚。教師辦公室,母親正和兩個老師說著話,三姐妹就蹲在地上邊玩邊聊。不一會,我聽見母親囑咐大姐,要聽話,要照顧好妹妹……話音未落,大姐臉色驟變,她“嗖”地站起身,大聲抗拒留下,并試圖逃離。兩位女老師顯然低估了這個小女孩體內蘊藏的大能量,她們一左一右抱住大姐,并讓母親趕緊先離開。事實上,大姐的犟勁與剛烈,連母親也始料未及。母親的腳步剛邁出門檻,那扇嵌著四塊玻璃的木門才鎖上。大姐像一頭瘋狂的小野牛,已奮力掙脫了老師的手。她飛快地沖到了門口,一心想追上母親。面對緊鎖的房門,誰也沒想到,大姐毫不猶豫地揮起了拳頭,狠狠地砸向玻璃。“嘩啦”一聲巨響,玻璃碎片濺了一地。再看大姐的手,早已血肉模糊!
這場“三英戰呂布”的閃電戰,以大姐的決絕與鮮血,妥妥宣告了她的完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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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大姐輾轉去了臨海外婆家;我和小妹則繼續漫長的寄宿生活。我們一家五口,分居四個地方:寧海長街(父親)、黃桐下灣(母親)、諸暨機關幼兒園(我和小妹)和臨海外婆家(大姐)。說骨肉分離,天各一方,并不為過。
看上去高大上的“機關幼兒園”,真實的管理與教育水平,實在不敢恭維。大姐不愿被它圈養,自有其小智慧。而我和小妹則溫順如羔羊,在此圈養過整個“國家三年困難時期”。
困難時期,理論上,幼兒園都有政策優待,孩子不會挨餓。實際上,園里還有饑餓的成年人,他們及其家人也有強烈的求生欲,結果便可想而知。盡管吃多了草子粉導致嚴重便秘、肛門脫出;盡管小妹不習慣拿優待的胡蘿卜當飯,經常嘔吐;盡管小朋友普遍面黃肌瘦,餓得沒法上體育課……但記憶中最刻骨銘心的,并不是這些,而是一次被“囚禁”的經歷。
這是個堆滿雜物的小黑屋,只有門后空間可容一人站或蹲。那天,也許我“特會作”,也許我冒犯老師了。老師一把將我攆進黑屋子,“啪嗒”鎖上了門,然后揚長而去,或許她后來忘記了。直到午飯點名,我才重見天日——這就是那時的“幼兒教育”之一。
聽說小孩常在門后蹦跳,可以快速長高。誰不想長高變大人呢?“大人”這個詞,滿足了孩子所有想像:本領、力量、自由、金錢……平時,我和小妹就經常躲在宿舍門后,卯足了勁你蹦我跳,盼望快點長高!可此刻,在這比農家小木屋更黑暗的地方,我抱著膝蓋蹲在門后,非但不敢跳,還嚇得瑟瑟發抖四肢冰冷。在一分一秒的時光里,我聽見心臟“咚咚”撞擊耳膜,仿佛隨時會蹦出來;我聞到墨汁般的黑暗中,刺鼻的霉味撲面而來;我看到門縫底下透進一絲微光,將不知名的雜物映成張牙舞爪的“大灰狼”。漆黑的屋子里,有老鼠“吱吱”地叫,不時“嗒嗒嗒”地跑動,這聲音像魔鬼擊鼓,又似野獸出巢。墻壁上,無數猙獰的鬼臉正呲牙裂嘴,似乎隨時會將我吞噬。我本能地想逃,我號淘大哭瘋狂拍打房門,卻無人理睬……
長大后,常有人夸我膽子大:敢獨自去墳場割兔草、斫柴;敢爬上二樓屋頂,去接住磚瓦;能在醫院太平間,從容看望去世的員工;甚至年過半百時,還敢走南闖北獨自去外地私企打工……或許這膽量,正源于接住了命運這份沉重的“饋贈”——只要不死,過往的驚懼,都是生命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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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宿生的集體宿舍,是一間超大統舗,一排排高低木床縱橫排列,一盞昏黃的電燈照得屋內影影綽綽。幾十名小孩混睡于此,我和小妹合睡中間一張高舗。晚上熄燈之前,老師會先打預備鈴,通知孩子們趕緊上廁所。否則,“過了此村就沒那店”了。偏偏小孩玩興大,忘記上廁所的比比皆是。這時,老師的責罵便聲聲入耳。好幾次,我和小妹也忘了。怎么辦?熄燈后不允許下床,半夜去更不行:一是高舗爬不下來;二是屋子黑找不到地方。我靈機一動,就和小妹互相掩護,偷偷在枕頭底下解了手。記得換季時,我倆一前一后扛著被舖回家。母親在太陽下曬被子,臭得皺起眉頭,還自言自語:這床,也尿得不是地方啊?我聽了,竅笑不已!
寄宿生普遍想家。與別的小孩哭鬧或忍耐不同,一次偶爾牙疼的經歷,教會我掌握了回家的“秘訣”:捂住腮幫假裝牙疼!這樣,老師便會打電話給母親,母親也會如天降神兵般出現。雖然,每次照例帶我去看牙醫,拔掉這顆“作祟”牙齒,那是真的疼,但我樂此不疲。作為撫慰,有一次母親還給我買過一本小人書。小妹至今記得,它叫《紅燈照》,一段義和團的故事,陪伴了我倆很久。多年后秘密揭穿,母親才發現,其實有好幾顆牙齒,是做了“冤大頭”的!
后來才知道,母親在農村患了嚴重的血吸蟲病,經過很長時間的住院治療,已結束“三同”回到了單位。怪不得,每次老師打電話,她總能很快趕過來。正因如此,我和小妹的寄宿生活才迎來了最大轉機:從終年不能回家,變成了每周都可以回去!
回家的感覺,實在太好了!周六下午,我們像出籠的小鳥,爭先恐后鉆進一輛蓋著篷布的三輪車。在我們眼里,它的氣派和溫暖不亞于任何豪車。車內擠著12名小孩,我們透過篷布縫隙,貪婪地欣賞一路風景,灑下一路歡笑。一位五十來歲的大伯,負責將我們依次送到約定的路口,然后孩子們各回各家。周一早上,他再和三輪車一起,準時在原處接我們回幼兒園。母親常感嘆:那時社會治安真的好,孩子們都自己往來,從不需要家長特地接送。不僅從未出過事,也從沒想過會出什么事!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那些年,關過禁閉的黑屋子,連同我的童年與當年的長輩,如今已杳無蹤影。
人生這本書,不斷書寫著告別與出發的歷程。我們攜帶著這些或明或暗的記憶,如同飛鴻踏過雪泥,留下爪痕,然后繼續飛翔。而這,便是我們來過、愛過、活過的證明!
謹以此文,獻給父母,姐妹,以及那個在寂寞與黑暗中,始終沒有放棄尋找光亮的——小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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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文:王蒙
□ 編排:天姥老人
□ 審核:水東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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