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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秋老虎賴著不走,梧桐葉蔫蔫地耷拉在枝椏上,蟬鳴一聲比一聲聒噪。小偉攥著剛買的冰鎮(zhèn)酸梅湯,正準備拐進小區(qū)旁的蒼蠅館子,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洪亮的招呼:“小偉,等會兒!”
回頭一瞧,是住在三棟的牛大爺。老爺子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還拎著個半舊的帆布包,正笑瞇瞇地沖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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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迎上去,遞過酸梅湯:“牛大爺,您這是去哪兒啊?天這么熱,喝口涼快涼快。”
牛大爺擺擺手,拉著他往巷子深處走:“不喝了不喝了,大爺帶你去個好地方。你不是說會跳舞嗎?今天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舞林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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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心里犯嘀咕,跟著牛大爺七拐八繞,眼前出現一棟老舊的樓房。入口處裝著一扇透明玻璃門,紅底金字的招牌,寫著“迪樂匯舞廳”,字縫里積著灰,卻透著一股子老派的熱鬧。
玻璃門虛掩著,里面隱隱傳來鄧麗君軟糯的歌聲,還有細碎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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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推開布簾子,一股混雜著梔子花味香水、汗水味和廉價薄荷煙的氣息撲面而來:“到了,就是這兒。傻眼了吧?知道這叫啥舞不?”
小偉打量著舞廳,天花板上懸著幾盞老式水晶燈,蒙著一層薄紗,燈光透過紗幔散下來,昏昏黃黃的,剛好能看清舞池邊緣的長條沙發(fā),舞池中央的地板被磨得發(fā)亮,男男女女摟在一起緩緩搖晃,他搖搖頭:“看著挺特別的,沒見過,這叫什么舞啊?”
牛大爺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就是砂舞!咱們成都叫莎莎舞,重慶那邊喊砂舞,西安更直接,叫黑燈舞。說白了,亮燈區(qū)跳交誼舞,暗燈區(qū)就跳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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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就聽見旁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一個穿花格子短袖襯衫、戴頂棕色鴨舌帽的老頭湊了過來,褲腰上掛著串鑰匙,走起路來叮當作響,眉眼間透著一股子江湖氣。
牛大爺笑著介紹:“這是莊老三,老砂舞迷了,從八十年代跳到現在的老炮兒。老三,這是我小區(qū)的小偉,第一次來。”
莊老三咧嘴一笑,露出兩顆泛黃的門牙,沖小偉遞了根煙:“小伙子,第一次來吧?別拘謹,這兒沒那么多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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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擺擺手說自己不抽煙,目光被舞池里的女人們勾住——有穿湖藍色碎花連衣裙的,裙擺綴著蕾絲花邊,踩著白色高跟鞋,身姿窈窕;有留著齊耳短發(fā)的,穿件黑色緊身T恤配高腰牛仔褲,渾身透著干練;
最惹眼的是個穿酒紅色絲絨旗袍的,開衩到小腿,手里捏著把檀香扇,鬢角的珍珠發(fā)夾閃著光,他搖搖頭:“看著倒是悠然,就是這么貼著不動,真不累嗎?”
莊老三吐出個煙圈,煙圈在昏黃的燈光里慢慢散開:“這舞講究的就是個‘磨’。知道這砂舞咋來的不?”
小偉好奇地湊近:“咋來的?聽著名字就挺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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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老三往舞池方向努了努嘴:“最早就是從咱們成都傳出去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成都砂輪廠不是鬧下崗潮嘛,好多女工沒活路,就跑到舞廳里陪人跳舞賺錢,慢慢就有了砂舞這個說法。
還有人說,是因為跳舞的時候身體相互摩擦,所以叫砂舞。
1988年那會兒,成都叫沙沙舞,也有人喊樁樁舞,你看他們這架勢,像不像地上打的樁?”
正說著,一個穿黑色皮夾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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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又指著他說:“這是凱哥,咱們這群人里的‘情報員’。凱哥,又來更新你的情報了?”
凱哥推了推眼鏡,鏡片反射著燈光,沖小偉點點頭:“可不是嘛,小伙子,第一次來迪樂匯?”
小偉點點頭:“是啊,牛大爺帶我來的。凱哥好。”
凱哥得意地說:“都是干貨!哪個舞廳開門,哪個舞廳調價,哪個舞廳新來的姑娘身段好,我門兒清。就說這迪樂匯,下午場兩點到六點,一曲十塊,包場兩百,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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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聽得目瞪口呆:“這么詳細?您這比網上的攻略還全啊!”
凱哥笑著說:“那可不,現在好多砂舞愛好者都有自媒體賬號,我這腦子就是匯總版,比網上的信息還準。哪個舞廳換了老板,哪個舞廳添了新音響,哪個舞廳的茶水免費,我都記著。咱們老年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湊個熱鬧,圖個心里有數。”
這時候,一個穿著綢緞馬褂、手里把玩著兩顆油光锃亮核桃的老頭慢悠悠地走了過來,頭發(fā)花白卻梳得整整齊齊,眼神銳利得很,掃一眼舞池就能看出些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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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壓低聲音對小偉說:“這位是四爺,以前在舞廳里可是風云人物,年輕的時候好多舞女都愿意跟他跳舞。”
四爺瞥了一眼舞池,眉頭皺了皺,冷哼一聲:“現在的年輕人,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莊老三連忙湊過來:“四爺,又瞅見哪個不懂規(guī)矩的了?”
四爺手里的核桃轉得飛快,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剛才那邊那個穿黑夾克的逃單,摟歸摟,碰歸碰,得守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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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老三深吸一口煙,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前陣子菲林舞廳的事,您聽說沒?”
四爺抬了抬眼皮:“菲林舞廳?啥事?”
莊老三嘆了口氣:“有個雙馬尾的小妹妹,條子那叫一個正,穿黑絲襪,腿長得很,結果被個老色胚摸了一個小時都不松手,我根本排不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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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哥在一旁也跟著嘆氣:“舞女這行當,看著光鮮,其實不容易啊。你們還記得小百靈不?”
莊老三咂咂嘴:“咋不記得?以前在愛悅舞廳的,嗓子甜得很。她咋了?”
凱哥合上本子,語氣里帶著點無奈:“聽人說,她天天被人摸來摸去,后來得了乳腺結節(jié),沒辦法,只能不干了。她們也是為了生活,誰愿意天天抱著臭男人跳舞啊?惡心都惡心死了,還不是為了掙那點辛苦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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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心里五味雜陳,目光不自覺地投向舞池里的牛大爺——老爺子正摟著那個穿酒紅色絲絨旗袍的女人在茶座喝茶,旗袍料子順滑,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女人手里的檀香扇輕輕搖著,扇出一縷縷淡淡的香氣,牛大爺的動作很輕柔,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小偉想起牛大爺說過,老伴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兒女都在外地打工,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次,每個月有八千多的退休金,身體硬朗,就是日子過得太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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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注意到小偉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帶著核桃的溫熱:“小伙子,發(fā)什么呆呢?要不要找個舞女跳一曲?十塊錢,不貴,體驗體驗。”
小偉臉一紅,耳根都發(fā)燙了,連忙擺手:“不了不了,我怕我老婆知道了,要跟我吵架。她平時管得嚴,知道我來這種地方,肯定要嘮叨半天。”
莊老三哈哈大笑,笑聲震得旁邊的茶杯都晃了晃:“怕老婆是好事!怕老婆的男人有飯吃。不過來都來了,跳幾曲怕什么?你看牛老頭,跳得多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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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看著舞池里的牛大爺,忍不住問:“牛大爺一個人過日子,是不是常來這兒啊?”
莊老三點點頭:“可不是嘛!他兒女都在外地,家里就他一個人,不就圖個樂子嗎?總比在家里對著四面墻強。”
凱哥推了推眼鏡,接過話茬:“人活一輩子,圖個啥?小偉,你說說看?”
小偉愣了愣,搖搖頭:“我覺得,圖個家庭和睦,身體健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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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哥笑了笑:“這是自然。但除此之外,還得圖個開心啊!年輕的時候,為了養(yǎng)家糊口,起早貪黑地干活,掙錢的時候都是牛馬,累死累活的,難得有個地方能放松放松。
砂舞、足浴,這些都是生活的添加劑,不能沉迷,但也沒必要排斥,你說是不是?”
小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四爺把玩著核桃,慢悠悠地開口:“別把前四十年當常態(tài),小伙子,你看過歷史書沒?”
小偉點點頭:“上學的時候看過一些。”
四爺的聲音沉了些:“你看看歷史幾千年,老百姓不都是這樣過來的?苦日子過久了,找點樂子,活下去,才是正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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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看著舞池里的人,忽然覺得沒那么別扭了。
昏黃的燈光像一層薄紗,籠罩著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鄧麗君的歌聲溫柔得像水,緩緩流淌在空氣里。
有頭發(fā)花白的老頭摟著老伴模樣的老太,眼神里滿是默契;有中年男人穿著格子襯衫,摟著穿碎花裙的女人,低聲說著什么,女人笑得花枝亂顫;還有年輕的姑娘扎著馬尾辮,穿著牛仔褲,跟個小伙子摟在一起,臉上帶著青澀的笑容。
他們的動作或許笨拙,或許帶著點曖昧,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愜意,一絲滿足,那是卸下了生活的疲憊之后,最真實的放松。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荷爾蒙味道,卻并不讓人反感。那是一種生活的味道,是煙火氣,是普通人在瑣碎的日子里,尋找到的一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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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牛大爺跳完一曲,滿頭大汗地走了過來,額頭上的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他遞給小偉一瓶礦泉水:“怎么樣,小偉?看了這么久,要不要試試?大爺請客。”
小偉看著牛大爺臉上真摯又燦爛的笑容,再看了看舞池里那些沉浸在音樂中的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沖動,他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好,牛大爺,那我就跳一曲。”
牛大爺哈哈大笑,聲音洪亮,拉著他走到那個穿湖藍色碎花連衣裙的姑娘面前。姑娘約莫二十出頭,眉眼清秀,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酒窩,腳上的白色高跟鞋襯得她的腿格外修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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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大爺拍了拍姑娘的肩膀:“小紅,這是我家小偉,。”
小紅抿嘴一笑,聲音甜得像蜜,伸出手輕輕摟住小偉的腰:“帥哥,別緊張,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走就好。慢慢晃,不用急,就當是跟著我散步,知道不?”
小偉點點頭,身體卻有些僵硬:“好,我盡量。”
小紅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放松點,你看,跟著我的步子,一步一步來,不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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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麗君的《甜蜜蜜》在舞廳里回蕩,小紅的聲音溫柔得像水,熨帖著小偉緊繃的神經。
小偉慢慢放松下來,摟住小紅的脖子,他能感覺到小紅的手指纖細,腰肢柔軟,碎花裙的布料帶著點棉質的柔軟,還有淡淡的梔子花香。
他跟著小紅的步子,一點點挪動,腳下的地板光滑冰涼,音樂在耳邊流淌,周圍的人影漸漸模糊,只剩下眼前的小紅,和她臉上溫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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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曲終了,燈光忽然亮了起來,水晶燈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小偉有些慌亂地松開手,臉頰發(fā)燙。
小紅沖他笑了笑,遞過一張紙巾:“帥哥,擦擦汗,跳得挺好的,下次再來玩啊?”
小偉接過紙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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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紅轉身走向另一個舞客,裙擺飄動,像一只翩躚的蝴蝶。牛大爺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樣,感覺不錯吧?比在家里悶著強多了吧?”
小偉點點頭,臉上帶著一絲紅暈,嘴角卻忍不住上揚:“嗯,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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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凱哥湊過來說,手里的本子又翻開了一頁,上面記著新的字跡:“明天愛悅舞廳有新活動,老板說新來了幾個姑娘,都是土生土長的成都妹兒,莎莎舞跳得地道,年輕姑娘多,要不要一起去?”
莊老三也跟著起哄,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去去去!凱哥帶路,四爺壓陣,牛老頭作陪,小偉你也來,咱們組團去!熱鬧不熱鬧?”
小偉還沒開口,四爺就哼了一聲,嘴角卻帶著笑意,手里的核桃轉得更快了:“去也行,不過得說好,不許耍流氓,不許亂摸人家姑娘,不然我第一個不答應,直接把你攆回來,聽到沒?”
莊老三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吧四爺!咱們都是有規(guī)矩的人,哪能做那沒分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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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偉看著這群大爺,忽然覺得,這才是生活最真實的樣子。沒有那么多的規(guī)矩和束縛,沒有那么多的偏見和批判。
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活著,努力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快樂。他們或許平凡,或許普通,但他們懂得在苦日子里找點甜,在瑣碎的生活里尋一點慰藉。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夕陽的余暉透過舞廳的窗戶照進來,灑在地板上,金燦燦的。
他對牛大爺說:“牛大爺,我得先回去了,不然我老婆該擔心了。下次,下次我一定跟您一起來,咱們一起去愛悅舞廳。”
牛大爺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神里滿是期待:“好,一言為定!下次來,大爺教你跳慢三,保證你跳得比今天好,比四爺跳得還標準,行不行?”
四爺聞言,瞪了牛大爺一眼,手里的核桃重重地碰了一下:“你這牛老頭,就會吹牛!誰跳得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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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響起一陣哄笑聲,笑聲和著鄧麗君的歌聲,飄出玻璃門,順著木樓梯漫下去,飄進了巷子深處。
小偉走出迪樂匯舞廳,順著樓梯往下走,一樓副食店的老板正搖著蒲扇乘涼,沖他笑了笑。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滿是梧桐葉的清香。他回頭看了一眼二樓的玻璃門,門內的燈光昏黃依舊,音樂還在繼續(xù),鄧麗君的歌聲溫柔得像一汪水,緩緩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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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四爺說的那句話:“找點樂子,活下去,才是正經事。”
是啊,生活本來就不容易,能有一點屬于自己的快樂,是多么難得的事情。
他掏出手機,給老婆發(fā)了條微信:“老婆,今晚我晚點回家,跟牛大爺他們一起吃飯,聊聊天。”
然后,他轉身,朝著巷子外走去。秋老虎依舊在發(fā)威,蟬鳴依舊聒噪,但小偉的心情,卻像喝了冰鎮(zhèn)酸梅湯一樣,透心涼,心飛揚。
他知道,下次再來的時候,他不會再拘謹,不會再僵硬。他會像牛大爺一樣,像莊老三一樣,像凱哥一樣,像四爺一樣,在昏黃的燈光下,摟著舞伴,慢慢搖晃,在砂舞的節(jié)奏里,尋找屬于自己的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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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里的音樂還在繼續(xù),鄧麗君的歌聲穿過小巷,飄向遠方。那歌聲里,有歲月的痕跡,有生活的味道,有普通人的悲歡離合,也有屬于砂舞廳的,獨特的人間煙火。
而小偉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在未來的日子里,他會和這群大爺一起,走進更多的舞廳,跳更多的砂舞,聽更多的故事。
他們會在成都的巷子里穿梭,會在重慶的街頭駐足,會在西安的夜色里流連,在音樂和舞步中,感受生活的美好,感受人間的溫暖。
因為他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追求,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觀念和偏見去否定別人的選擇。
只有尊重,只有理解,才能共同創(chuàng)造一個更加包容和美好的社會環(huán)境。
而砂舞廳里的那些故事,那些歡笑,那些淚水,那些人間煙火,也會像鄧麗君的歌聲一樣,在歲月的長河里,緩緩流淌,永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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