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齊魯|濼口古渡黃水謠

自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勾勒濼水入濟的壯闊圖景，至金代設鎮、明清漕運鼎盛，濼口始終是水路要沖，見證著濟水與黃河的千年更迭，承載著漕運樞紐的輝煌記憶。圩子城內，三十六街巷煙火繚繞，市井繁華綿延不絕；黃河岸邊，糖醋鯉魚的醇香與洛口醋的綿長交織，勾勒出商業變遷的軌跡。重溫這座古鎮的前世今生，讓我們感受那份穿越時空的厚重與溫情。

文|牛國棟

古渡變遷，興盛源流

濼口作為古地名，最早見于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八《濟水》載：“濟水又東北，濼水入焉。(濼）水出歷城縣故城（后為濟南府城）西南，(趵突）泉源上奮，水涌若輪……濼水又北流，注于濟，謂之濼口也。”

唐以后，濟水上游在東平以西淤塞，東平以東且逐漸北移的濟水下游改稱清河，濟水從此消失。濼口遂成為清河畔的重鎮。宋金時期，偽齊的劉豫在華不注山腳下筑建下濼堰，導濼水入濟水故道，形成小清河，濼口遂成為大、小清河的重要碼頭。

濼口作為行政建制始于金代，史稱“上濼口鎮”，屬歷城縣六鎮之一。元代時，濼口鎮作為官鹽集散地，繁忙的景象和商業氛圍遠勝過當時的濟南西關。明崇禎七年間刊行的濟南歷城人劉敕編纂的《歷乘》載：“雒（濼與洛及雒字，三者為通假關系）鎮，城西北二十里，商人貿易之處，膠萊分司駐焉。鵲山高峙，大清東流，樓船往來，亭閣飛甍，誠一巨鎮。”由此可窺見明代濼口之繁華景象。有專家考證，膠萊分司署衙一直不在濼口，一段時間在濟南府城內，后遷至外地。而濼口設有膠萊分司所屬的批驗所。(趙虎、杜聰聰等編著《濼口古鎮研究》)

至清代，濼口依然興旺。清同治三年(1864)，濼口設立厘金局。清光緒九年(1883)，增設濼口斗捐局和船捐局。各種貨棧、客棧、酒樓林立，許多江湖藝人也多在濼口賣藝。清嘉慶、道光年間，濟南人華廣生編纂的明清時調集《白雪遺音》中的馬（碼)頭調，很多出自濼口船家賣藝人之口。

晚清時的濼口碼頭，北望鵲山。

歷史上有記載的黃河改道達二十六次之多，其中，大的遷徙有七次。北宋熙寧十年(1077)，黃河一度奪清河東阿至齊州（濟南）歷城河段，在歷城東北脫離濟水故道，東北流經利津入海，濼口一度成了黃河之濱要塞。清咸豐五年(1855)，黃河在河南銅瓦廂（今屬蘭考）決口，并脫離江蘇淮河段而奪大清河道由山東入海，清河從此消失。濼口再一次成為黃河下游最重要的貨物集散碼頭。

黃河改道三十多年后，被任命為黃河下游提調的劉鶚來濟南履新，對黃河數度進行考察。他在《老殘游記》第四回中說道：“出濟南府西門，北行十八里，有個鎮市，名叫雒口。當初黃河未并大清河的時候，凡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老殘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講明逆流（西行）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先付了兩吊錢，船家買點柴米。卻好本日是東南風，掛起帆來，呼呼地去了。”

上世紀40年代濼口碼頭接運貨物的場景。

濼口作為古渡口，是濟南城北連接外部的橋頭堡。濼口南岸碼頭稱為“上關道口”，是官渡碼頭，常常是數百條貨船聚集在河道之中，等待船只靠岸，再到碼頭上卸貨，頗費周折。其東面三四百米的地方還有一個民渡碼頭，叫“下關道口”，主要是由一些小船運送過往市民和物品等。而黃河北岸與其相對的碼頭位置不是非常固定，有時根據水流的情況，船被沖到北岸后，在哪里停下便在哪里靠岸，被稱為漂浮碼頭。

人們往來于黃河兩岸，則多是用“大擺渡”，即一種長三十余米、寬近二十米的大木船，專門用來運送車輛、牲畜、糧食、棉花包等大宗物品。當時一艘“大擺渡”甚至能一次運載好幾輛汽車。“大擺渡”全靠人力，一條船少說也得需要三四十個船工。

圩子城內，市井煙火

面臨“地上懸河”的濼口鎮，有著完備的城防系統。鎮上的圩子城和圩子河，始建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城墻有東、南、西三面，外墻石砌，內里以夯土填充，東西廣三里，南北長近二里，墻高六米，墻基厚六米，有的地段厚達八米，墻頂寬兩米，頂部能通行地排車。圩子城北面借勢清河（后為黃河）大壩，形成天然城池。因此當地人有句歇后語：“濼口的圩子——沒那一面子。”

圩子城設東南門、西南門、西門和大壩門，城門上建有城樓，東南門城樓也稱魁星樓，里面塑有魁星點狀元的神像，供求學者奉祀。城內房舍整齊，街道平夷，縱橫交錯，有“三十六街、十二巷子”之說。鎮上人口最多時有四千余戶、一萬五千余人。

1929年的濼口鎮，遠處圩子城墻垛口清晰可辨。

四方貨物云集鎮上，需要在碼頭附近進行交易，按舊歷交易日形成二七集、三八集、四九集（因該集市在興隆寺前，也稱大寺集）和柴火市等集市。每至集日，濟南城里、河北（當地人指黃河北岸）的百姓不約而至，人如泉涌，川流不息。牲口、木料、布匹和水產買賣最為火爆，變戲法、拉洋片、說書、耍猴、算卦的也都來湊熱鬧。如今集市早已不見蹤影，集日化作街名得以流傳。

濼口鎮多廟宇，有興隆寺、火神廟、風神廟、土地廟、關帝廟、王母殿、藥王廟、九神堂、三元宮等。黃河對岸鵲山腳下有村鎮，當地人稱為北濼口。

清順治初年，秦、關、范三姓鹽商取得濼口鹽業行商特權，并成為結拜弟兄，建三義閣和三義廟，因此這里便有了三義街和義和巷的街名。而這秦姓，相傳為秦瓊的后裔，秦家在濟南府城西門還設有鏢局。至民國年間，三義街上還保留有秦家的碑碣和旗臺。

清乾隆年間，濼口鎮上有了私家園林，即廣平府（今河北省邯鄲市永年區）知府劉叔枚在鎮北路中的亦園和工部員外郎李士琛位于泉子街上的基園，均由土木名匠陳雨人監造。陳氏長于繪畫，兩個園子無不疊山引水，亭臺樓閣，奇花異木，詩畫意境。

清代著名學者、藏書家周永年的老師申士秀的故居離泉子街不遠，因申士秀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了進士，他居住的街巷被后人稱為進士街。進士街北面的街道，在清道光年間出了楊恕棋、張明朝這兩位文、武舉人，故稱魁盛街。清代詩人王蘋也曾在此設帳教書，并留下了“挑菜小清河上去，看山扁鵲墓前行”(《癸酉濼口齋居》)的佳句。再后來，鹽運使李梅賓在此建濼口義學，成為濟南最早的公立學校之一。濟南畫壇“關黑弭岳”四大家之一的關友聲也出生在濼口一個鹽商大戶之家。

河工浮沉，味道記憶

濼口工商業發達。至民國時期，濼口商號大、小共一百余家，涉及雜貨、棉紗、面粉、煤炭、制鐵、木作等各個門類，其中的制鐵業主要是鑄造或維修船只所用鐵錨、鐵鏈和大鐵釘及船載工具。而木作的興盛也與船舶建造及修理有關。自黃河上游順流而下的一些體量不大的木船，用它運完貨物后不再讓其返航，而在濼口就地拆解。俗話說“破船還有三千釘”，將船當作木材賣掉，拆下的鐵釘子回爐，一舉兩得。

鎮上有新誠東、華東等二十余家客棧，被冠以“清水池塘”美名的大澡堂磚瓦到頂，好不氣派。而紀鎮園、松竹樓和四季春等三十余家飯莊，以糖醋黃河鯉魚、清湯鯽魚、瓦塊魚等形成“濼口風味”，與“歷下風味”一道，支撐起濟南菜系的門面。

上世紀30年代，紀鎮園大廚鄭祥拿手的糖醋黃河鯉魚，造型獨特，酸甜適口，與濟南城里館子做的味道不同。草包包子創始人張文漢曾是紀鎮園的伙計，去城里普利門創出了自己的小吃品牌。上世紀40年代，西關江家池畔掛起匯泉樓飯莊的招牌，聘請濼口名廚彭柯掌勺，糖醋鯉魚遂成為該店招牌菜。而楊家所開的德和順食品店和洪順點心鋪則依靠香甜可口的桂花棗果聞名全市，成為濟南著名小吃。

做糖醋鯉魚自然離不開醋。鎮上分布著信誠、富聚、裕興、新城、袁鴻泰、匯源等十九家釀造作坊，所產食醋及醬菜行銷全國各地。人們把這一帶生產的食醋統一命名為“洛口醋”。“洛口醋”主料是高粱和黃米，發酵后經過三伏天陽光暴曬，故有“三伏老醋”之別稱，其湯色渾黃，酸中微甜，香味濃郁。1915年，信誠號所產“洛口醋”獲得在美國舊金山舉行的泛太平洋萬國博覽會金獎。挑擔子叫賣“洛口醋”，曾為濟南一景。

1904年膠濟鐵路全線貫通后，為使新興鐵路與小清河航運相連接，1905年1月，山東省農工商務局委托德資山東鐵道公司承建黃臺至小清河南岸的黃臺橋支線，也稱鐵道岔路，全長4.421公里，同年建成通車。1906年，山東運署投資建設黃臺板橋至濼口碼頭的輕便鐵路，時稱清濼小鐵路，為鹽倉運輸提供便利。

清朝政府與德國簽訂《津浦鐵路借款草合同》后，選址在濼口建造橫跨黃河的鐵路大橋。大橋于1909年7月開工，1912年11月16日建成，當月29日津浦鐵路全線貫通，結束了該鐵路以黃河為界分為南北兩段的歷史。

1913年1月，清濼小鐵路改建為西起津浦鐵路濼口站、東經小清河黃臺板橋，再與膠濟鐵路黃臺橋支線接軌的濼（口)黃（臺)支線，全長7.8公里，最終使津浦鐵路與膠濟鐵路無需經轉濟南站而實現對接，同時將黃河、小清河與兩大鐵路干線緊密捆綁，使濟南形成魯中西部鐵路、公路、水路三位一體的交通網絡，濼口遂成為區域交通樞紐。

濼口津浦鐵路大橋與鵲山。

1938年，河南花園口黃河大堤人為決口，黃河再次改道，黃河斷流長達8年，航運自然停止。加之膠濟、津浦兩大鐵路通車幾十年，濼口商貿運輸業遂逐漸凋敝，船工、搬運工也都轉移到附近的小清河碼頭找活，濼口古鎮逐漸衰落。

1948年，黃河回歸故道后，伴隨著航運復興，濼口碼頭曾再度興盛一時，人們還在濼口渡口搭設浮橋，黃河兩岸的水陸交往快捷了許多。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為支援勝利油田建設，大量貨船滿載沙石沿黃河順流而下運往東營。上世紀80年代之后，黃河航運的歷史使命基本終結。

人口逐漸減少的濼口鎮后被納入北園鎮管轄，當地人便將此地統稱為濼口街。如今這里尚保留著一些舊時街巷格局和老地名，房舍已面目全非。二七集街9號院保留著原有的高大門樓、磚雕和東西兩個跨院的基本布局，據說曾是馬姓鹽商的宅院。

(作者為山東省文化旅游聯誼會副會長、文化旅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