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
《生死韌性:今天如何讀余華》
劉勇 李春雨 編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一個個真實的故事,不僅使余華對于人到底是什么以及什么叫作“我只知道人是什么”有了深刻的理解,也啟發(fā)了他如何在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向讀者傳達他自己對于“人是什么”這個問題的理解,這才有了《現(xiàn)實一種》《在細雨中呼喊》《許三觀賣血記》等經(jīng)典作品的問世。
在《現(xiàn)實一種》里,余華通過對兒童皮皮的描寫,深刻地向讀者展現(xiàn)了人原始的“利我”本性。小說中山崗的兒子皮皮,一個四歲的小孩,還處在一種懵懂無知的狀態(tài)。有一次,他看到躺在搖籃里的堂弟臉像棉花糖似的非常松軟,便忍不住捏了堂弟的臉一下,結果堂弟就哭了起來。堂弟的哭聲讓四歲的皮皮非常開心,于是他就打了堂弟一個耳光。為了能夠不斷地聽到堂弟的哭喊聲,皮皮就不斷地打小嬰兒的耳光。有的時候堂弟哭聲不夠“動人”,皮皮就卡著堂弟的喉嚨,逼迫堂弟發(fā)出哭聲。有一天,皮皮心血來潮,帶堂弟出去曬太陽。因為堂弟還不會走路,所以皮皮只能抱著他。走到屋外,堂弟為別人家燒煤的濃煙所吸引,看到濃煙之后高興得哇哇大叫。皮皮對濃煙并不感興趣,卻對屋頂上嘰嘰喳喳叫著的麻雀非常感興趣。為了使自己能夠更加輕松,他毫不猶豫地松開了抱著堂弟的手,堂弟摔死了。從皮皮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人原始的“利我”本性,而這也是暴力產生的主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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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在《現(xiàn)實一種》中余華向我們展現(xiàn)的是人的“利我”本性,那么在《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余華則讓我們看到了人的“獸性”。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傻子,靠給人送煤來維持生活。“我”本來有一個名字,叫作來發(fā),但是鎮(zhèn)上的人都不把“我”當成人來對待,而是當作一個畜生或是“非人”的存在,所以“我”就逐漸沒有了名字。不論是老的、少的男人,都可以嘲笑“我”,并且自稱是“我”的爹。除了“喂”叫得最多之外,鎮(zhèn)上的人還叫過“我”“老狗”和“瘦豬”等。不管人們怎么叫,“我”都會答應。有一次,鎮(zhèn)上的許阿三等人捏著又瘦又小的黃狗的脖子,把狗送到“我”的面前侮辱“我”,說要將這只小黃狗嫁給“我”,完全不把“我”當作人。
不僅如此,這些人還把和“我”相依為命的小黃狗掐死,并準備把它燉了,吃掉它。小說的最后寫道:“我一個人想了很久,我知道是我自己把狗害死的,是我自己把它從許阿三的床底下叫出來的,它被他們勒死了。他們叫了我?guī)茁晛戆l(fā),叫得我心里咚咚跳,我就把狗從床底下叫出來了。想到這里,我搖起了頭,我搖了很長時間的頭,搖完了頭,我對自己說:以后誰叫我來發(fā),我都不會答應了。”這段話不僅讓我們看到了人的悲劇,更將人的“獸性”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讀者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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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兄弟》,這部小說用喜劇的方式講述了人們在金錢和人性陷阱里的掙扎,展現(xiàn)了社會轉型中人性的本質。小說中的宋鋼,為了滿足自己對金錢的欲望,不僅南下賣假的男性保健藥,還和騙子一起推銷別的產品。最后,他為了做生意,甚至還做了隆胸手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他的金錢欲,為了他的發(fā)財夢。除此之外,李光頭在廁所里偷窺的事件也展現(xiàn)了人的欲望。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位法國女記者在一次訪問中提到李光頭的偷窺故事,并向余華談起法國男人如何在廁所里偷窺。余華詢問女記者為什么法國男人會去廁所偷窺,這位記者回答道:“這是你們男人的本性。”女記者的回答說明了無論在哪個國家,人性都是相通的。當然,這也說明余華對人性的闡釋具有世界性的價值與意義,這既是余華作品的經(jīng)典所在,也是我們今天閱讀余華的意義所在。人既有“利我”的本性與反抗的一面,也不乏單純、善良的一面,而這正是人性的復雜之處。
在一次訪談中,余華曾提及關于人的單純與力量的看法,并提到一個故事帶給他的震撼:……講到一個人,有非常多的財產,有一天這個人突發(fā)奇想,帶著全家人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把自己的全部家產托付給了一個他最信任的仆人。他在外面生活了二十年之后,他老了,想回家了,就派一個仆人回去,告訴原來那個管理他家產的仆人,說主人要回來了,結果報信的仆人被毒打了一頓,讓他回去告訴主人不要回來。可是主人不相信這個結果,他認為自己不應該派一個不夠伶俐的人去報信,于是就派另一個仆人回去,這一次報信的仆人被殺了。他仍然不去想從前的仆人是不是已經(jīng)背叛他了,他把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派去了,可是兒子也被殺害了。一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過去的仆人已經(jīng)背叛他了。這個人向我們展示的不是他的愚笨,而是人的力量。他前面根本不去考慮別人是否會背叛自己,人到了這樣單純的時候,其實是最有力量的時候。
一個故事讓余華感受到了什么叫作人的力量——人單純時候的力量。在《我膽小如鼠》《我沒有自己的名字》《活著》《兄弟》等作品中,余華也充分展現(xiàn)了這一點。例如,在小說《我膽小如鼠》中,主人公楊高和前面故事里的人一樣,極其單純,并且非常信任他人。楊高的母親經(jīng)常在別人的面前夸贊他,說:“我們家的楊高是最老實巴交的,他聽話,勤快,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從來不到外面去闖禍,從來不和別人打架,就是罵人的話,我也從來沒聽到過……”因為單純,楊高從來都循規(guī)蹈矩,每天上班從不遲到早退,嚴格按照工廠規(guī)定上下班。為此,其他經(jīng)常上班遲到、下班早退的同事還笑話他。別人覺得他是因為膽小才準時上下班,他自己卻覺得他不是膽小,而是老實巴交。呂前進和楊高同一時間進的工廠,但是呂前進的工資一直在漲,楊高的工資卻還一直停留在原地。
有一次,呂前進問楊高是不是因為膽小不敢找廠長說漲工資的事情,楊高卻說:“我不去找廠長,不是因為我膽小,我是覺得自己掙的工資夠用了,所以我不怕自己的工資比你少。”
再如《兄弟》,小說不僅展現(xiàn)了人性的丑陋,更向讀者展現(xiàn)了人性的單純與善良。《兄弟》中的宋凡平,他雖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卻仍然保有一份善良。在李蘭因丈夫不幸身亡而抑郁寡歡的時候,是他告訴李蘭抬起頭來,幫助李蘭重拾信心;因為和李蘭結婚,他被人嘲笑,原以為他會抬不起頭,但沒想到在婚禮的第二天,他就帶著李蘭和全家人一起逛街,而且碰到認識的人就跟人家大聲打招呼,向人介紹說“這是我妻子”“這兩個都是我兒子”;被批斗之后,他仍然能夠笑著為孩子做飯,帶孩子出去玩耍。“宋凡平是一個快樂的人,他被人揍得鼻青臉腫,他一笑就會滿臉疼痛,可他仍然哈哈大笑。”這是對宋凡平最準確的概括。通過宋凡平這個人物,余華向我們展現(xiàn)了什么叫作“我只知道人是什么”,什么是暴力世界里的善良。正如余華說的:“在暴行施虐之時,人性的光芒總會脫穎而出,雖然有時看上去是微弱的,實質卻無比強大。”
還有小說里的蘇媽和陶青。當宋凡平不幸在汽車站死亡時,蘇媽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拉出了自己的板車,幫宋凡平收尸。陶青不僅把去世了的宋凡平拉回了家,而且默默幫助宋鋼、李光頭兩兄弟,讓兩兄弟有事就去紅旗巷找他。宋凡平、蘇媽和陶青等人物,讓我們看到了人性深處的善良,看到了沒有泯滅的悲憫之心。
不論是描寫人性的欲望,還是展現(xiàn)人性的善良,余華為的都是展現(xiàn)人性的復雜,努力讓自己的作品更加接近于真實——一種精神、意志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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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時隔八年,余華發(fā)表了新作《文城》,這部作品發(fā)表之后便受到了廣泛關注,入選《當代》長篇論壇2021年度長篇五佳、2021年度“城市文學”排行榜等多個排行榜的榜單。余華新作之所以廣受好評,不僅僅是因為它的語言和想象力,更主要的是它又一次展現(xiàn)了余華對“人”的叩問。
《文城》這部新作充滿了一種虛無縹緲、動人心魄的詩意。尤其是小說的名字“文城”,這個名字在小說出版以后引發(fā)了讀者的廣泛討論。其實,小說的名字原本不叫“文城”,而是叫“南方往事”。在寫作的過程中,余華一直覺得“南方往事”這個題目不夠貼切,于是便和妻子商量。后來,在妻子的建議下,小說的名字定為“文城”。“文城”這個題目就是一個更開放、更虛無的題目。余華之所以將小說的題目定為“文城”,就是想告訴讀者這個“城”是不存在的,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詩感。整部小說都是圍繞著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文城”而展開的。小說中,有一天,一男一女來到林祥福家,自稱為兄妹,男的叫阿強,女的叫紀小美,來自文城,準備前往京城投靠在恭親王府上班的姨父,想在林祥福家借宿。沒想到這就是一個騙局,兩人也根本不是兄妹。后來,林祥福和紀小美結了婚,妻子紀小美兩次離開他。在妻子離開他之后,主人公林祥福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妻子紀小美隨口編造的虛構之地“文城”,沒有人明白他為什么找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地方,甚至林祥福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一定要找到這個地方。可以說,林祥福不像是主動要去尋找“文城”,而像是被某種東西牽引著、誘動著去尋找。此外,“文城”到底在哪里?阿強和紀小美為什么要編造“文城”這個地方呢?僅僅是為了偷走林祥福家的金條嗎?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什么呢?可以說,正是這一系列問題賦予了整部作品一種捉摸不定的詩意。
“文城”更像是一則生命的寓言,是由想象補綴而成的精神烏托邦,它預示著人們永遠實現(xiàn)不了的理想不過是一種海市蜃樓。《文城》主人公林祥福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妻子紀小美隨口編造的虛構之地“文城”的故事,一是喻示了人生是一場無盡無望的等待,體現(xiàn)了人生最大的苦難莫過于虛無和徒勞。
二是表明人在亂世之中,誰都無法獨善其身。即使林祥福沒有離開北方來到南方,他也不可能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三是反映了人性中的真、善、美。小說主人公林祥福是一個重情重義、善到極致的人物,好心收留阿強和紀小美,給很多人免費修理門窗,孤身一人拿著贖金去救溪鎮(zhèn)商會會長顧益民。可以說,“文城”這座城象征著人性的美好,告訴人們人性中的真、善、美會在中華大地上永遠傳承下去。《文城》反映了人世間最重要的主題——信、守、愛、仁、義,體現(xiàn)了余華對人的關懷。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楊慶祥教授非常看好《文城》,一開始在聽到“南方往事”和“文城”這兩個書名的時候,以為“南方往事”名字會很“虛”,“文城”則更偏向于現(xiàn)實。但在讀完《文城》之后,他發(fā)現(xiàn)“文城”這個書名更“虛”,更適合這部新作。
楊慶祥曾在《〈文城〉的文化想象和歷史曲線》一文中評價道:“‘文城’作為一個虛化的地名,承載著主人公的希望和信念,以此余華擴大了他寫作的地理,由北及南,又由南向北,其內在精神的指向,卻是超越了地域的一種民族共同性:堅韌、信守、重義、互助。這是《文城》的隱喻,也是一種文化生生不息的秘密。”《文城》出版以后,很多出版方將《文城》和《活著》進行比較,將小說的主人公林祥福與福貴進行對比,認為兩位主人公的命運具有一致性。在余華看來,《文城》和《活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小說,不能進行簡單的對比,《文城》更像是一部區(qū)別于寫實作品的戲劇性傳奇小說。他在接受“澎湃新聞”、《南方周末》、《新民周刊》等媒體采訪時多次強調:“《文城》的敘事立場與《活著》不一樣。
《活著》是寫實主義的敘述,《文城》是借助了傳奇小說敘述方式,它的敘述是戲劇性的。”其實,余華早期寫武俠小說、偵探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過要創(chuàng)作一部傳奇小說,但是后來放棄了。直到《文城》創(chuàng)作之初和修改的時候,余華才漸漸意識到這部新作中的很多人物都充滿戲劇性的色彩,這就是他想創(chuàng)作的傳奇小說。
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文城》作為余華時隔八年的新作,與小說《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的故事有相似之處。主人公林祥福和《活著》的主人公福貴一樣都經(jīng)歷了很多苦難,他五歲失去了父親,十九歲失去了母親,和紀小美結婚后被妻子卷走了大部分財產。妻子紀小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后,回到了他的身邊,之后生下了女兒。好不容易以為自己的幸福生活開始了,紀小美又一次消失不見。林祥福只好帶著女兒開啟了尋妻之路,找妻子紀小美隨口編造的虛構之地“文城”。不僅是林祥福,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也有不幸的經(jīng)歷。
例如林祥福的合作伙伴陳永良,因為連年干旱,不得不帶著妻兒背井離鄉(xiāng),逃到較為富裕的溪鎮(zhèn);陳永良的兒子陳耀武一開始不幸少了一只耳朵,后來又被別人騙到國外做勞工。再如溪鎮(zhèn)商會會長顧益民,好不容易才被人救出險境,兒子也可以說是杳無音訊。必須指出的是,雖然《文城》的人物設定與余華以往作品中的人物存在相通的地方,但也正是這種“重復”凸顯了余華作品的可貴和魅力,體現(xiàn)了余華從始至終對“人”的關心和對“生命”的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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