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弘：關于28案的反思

何家弘：關于28案的反思

這一年又要過去了。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時間過得真快！年輕人或許無感，老年人感慨頗多。春節剛剛離去，新年就來面前。常言道，人生如夢，轉眼就是百年。然而，人海茫茫，能有幾人過百年！

高檢和人大的年終羽球賽開幕式

12月20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羽毛球協會和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羽毛球俱樂部舉行了年終友誼賽。這是我今年要參加的最后一項“公務”活動，然后我就進入了悠閑的辭舊迎新假期。按照習慣，我應該做“年終總結”。誠然，我已退休，無須向他人報告或述職，但我可以給自己總結，也許還可以在網上發布。

自編的全身抻拉操，戲稱“何氏八段錦”

清晨，我站在窗前，身體按小腦的指令做著“何氏八段錦”，大腦便開始盤點這一年所做的事情。望著窗外草地上的殘雪，我的記憶慢慢滾動，從1月、2月......到7月、8月，卻突然卡頓，因為我想到當時關于“28案”的言論。此情此景很適宜靜心思過，我就梳理記憶，重現來龍去脈。我在此事的處理上有失誤嗎？要回答這個問題，先要從我入網談起。

就網絡而言，我是落伍者，多年未有涉足。2015年，我的學生創建了微信公眾號《法學家茶座何家弘》。我時常發表雜文隨筆，但公眾號由學生編輯管理。順便說，我寫文章用電腦，上網一般也用電腦，因為我的手機以關機為常態。

按學校規定，四級教授是60歲退休，三級教授是63歲退休，二級教授是65歲退休。我是二級，本應在2018年退休，但是被學校聘為“大華講席教授”，延緩到2021年。那是人大首批大華講席教授，共10人。于是，2020年就成為學術生涯的末年，我就要努力完成剩余的科研任務。

那一年因新冠疫情而宅居在家。不用外出開會講課，我有了充足的論文寫作時間。我認真清理庫存，把多年積壓的半成品和殘次品翻騰出來，修修補補，編編造造，制成論文。其中，既有中文也有英文；既有獨寫也有合著。年終清點，我竟然完成了23篇論文，包括9篇英文。為了能盡快發表，我就采取“賤賣”和“殺熟”的發文策略，戲稱“論文清倉大甩賣”。于是乎，2020年成為我發表論文最多的一年，也為我的學術生涯畫上相當圓滿的句號！

該干的工作都干完了，我就開始考慮退休后的生活。就在這時，“頭條法律”的小杜找到我，邀請我去開戶，發表文章。我說自己不會開戶，也不知道如何在網上發文。小杜說非常簡單，而且他可以幫我。2020年底，小杜幫我開設頭條號《何家弘》，又告訴我如何發文。掌握基本方法之后，我感覺在網上發文確實不難，而且很便捷。我可以隨時把自己的想法寫成小文章，立即發表，而且能讓很多人看到?！逗渭液搿返姆劢z數很快就超過3萬！

2021年4月，我按規定到學校人事處辦理退休手續，但是被告知“暫緩”。在等待期間，我就考慮如何在網絡平臺上發揮余熱。小杜建議我錄制講課的視頻，在網上發布。我當時也有系統講述刑事司法大要案的想法，就同意了，但我不會錄制視頻。小杜找來瞰法文化公司的小徐經理，幫我錄制和編輯。他們又給我開了一個賬號，取名“何家弘說案”，瞰法負責管理。

6月，我接到學校通知，給我續聘“大華講席教授”，到70歲再退休。于是，我繼續學校的工作，也繼續在網上“說案”。因為有人專門負責錄制視頻和編輯發表，所以我的任務不重。我也逐漸適應了面對攝像機講課，而且學會了提詞器的使用。我原計劃在網上講課一年，然后編寫出書，但因故推遲了。

2022年5月，“頭條法律”策劃一檔專家對談節目，邀請我去主持。我對此挺感興趣，因為我2005年在央視12頻道主持過“周末論法”節目。經過一個多月的籌備，這個節目于7月初開始錄制，定名為“大咖論法”。第一位嘉賓是民法專家楊立新教授，第二位嘉賓是刑法專家王世洲教授，第三位嘉賓是社會法專家林嘉教授。

“頭條法律”負責錄制剪輯，然后幫我在《何家弘說案》發表。后來，他們又幫我在抖音平臺注冊“何家弘說案”，發表剪輯后的“大咖論法”。再后來，瞰法接管這個抖音賬號，同時發表我講述刑事司法大案的視頻。

對我來說，在網絡平臺講課并非長久之計，因為我計劃在退休后從法學轉場到文學，續寫我年輕時的“文學夢”。我曾經對瞰法的小徐說過自己的想法，在做完“大咖論法”和刑事司法大案講完之后，我們就給“何家弘說案”劃句號。然而，此時發生一件特別的事情，起因就是廣受關注的“錯換人生案”。

此前，該案當事人的離奇遭遇也引起我的關注。瞰法的人曾建議我講講這個案件，但是我不想就該案公開發表評論。我很少去網上看別人的文章和視頻，但是很多人在我的評論區討論該案，有人還請我去參與該案的調查。我在回復網友的要求時說，對于錯換人生案，我只關注，不會介入。

我是教師，不是律師。我不能參與具體案件的調查取證。我的主要工作是教學科研，我的主要研究領域是證據理論和司法制度。當然，我也會研究具體案例，但主要目的是完善相關理論并推進制度改良。多年來，時常有律師邀請我去參加具體案件的專家論證（都是有報酬的），但是我都婉言推辭了。我只參加法院和檢察院組織的專家論證，因為我有義務，我曾擔任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專家咨詢委員和最高人民法院的特邀咨詢員。

那段時間，網上有不少人說我要介入該案。一些文章標題可以為證：“錯換人生28年再傳喜訊，法學泰斗何家弘加入查找真相”，“錯換人生，何家弘‘出山’相助許敏，共同參與‘錯換’證據搜集”，“錯換人生案將迎來轉機，又一重量級人物何家弘教授支持許敏”，“‘泰斗級’教授何家弘加入《錯換人生案》，許敏追查的真相還遠嗎”。

有人還編造了我去河南參與調查的假消息。2021年10月14日，《網易首頁》發表一篇文章，標題是“《遲到的正義》作者何家弘抵達開封，他將助力查找28案真相”。10月15日，《搜狐網》上發表一篇文章，標題是“許哥親自接潘克，遞交證據并接見何家弘，所有人目光再次聚焦開封”。那幾天我根本沒有離開過北京，13日和14日我都在人民大學講課。這些文章讓我初步體驗到網絡謠言的虛假與夸張！然而，我后來卻被動地介入該案。

2022年7月，央視《今日說法》的編導小王找到我，邀請我給他們拍攝的“錯位人生案”節目做專家點評。這些年，我在電視臺的“出鏡率”大大減少，而且盡量避免在新聞媒體上評論社會熱點案件。因此，我就婉言推辭了。但是小王很執著，再次邀約，并向我介紹他們錄制節目的情況。他們追蹤拍攝兩年，采訪了許多有關人員。現如今，該案已經二審法院終審判決，他們就做成上下兩集節目。上集主要講民事問題，請楊立新教授點評。下集主要講刑事問題，希望由我點評。我說自己不太了解該案的證據情況，專家點評不能根據網絡上的道聽途說。他就說可以給我提供有關的證據材料。

我對《今日說法》是很有感情的?！督袢照f法》在1999年開播以后，我就多次去擔任嘉賓，與撒貝寧、張紹剛等主持人都有多次合作，包括2000年的元旦特別節目和2003年的國慶特別節目。面對小王的執著，我只好答應先看看材料。隨后，小王就把證據材料發給我，包括當地公安機關的調查報告，還有他們已經錄制的《錯位人生案》下集的樣片。

我先看了樣片，感覺不錯，只是那段警察給嬰兒洗澡的模擬實驗有些搞笑。然后我仔細查看公安機關的調查報告。我認為，公安人員的調查是認真負責的。他們走訪多地，詢問了116個能夠找到的相關人員，查閱了126份病例等文書材料，其調查結論是可信的，而且報告中還附有醫院病例等書證。

根據這些證據材料，我認為法院的判決是正確的，就同意接受采訪。在訪談中，我全面分析了該案的已知證據，講了大約20分鐘，但是節目播出時只選用兩段話，大概只有2分鐘，而且那節選容易讓人斷章取義。（對此感興趣的人可以到我的頭條號去看“錯位人生案：何家弘《今日說法》采訪電視播出版和完整錄音版”。）

按照證據法學的原理，我們在分析案件證據時要區分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于是，我就在回答記者問題時首先介紹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的概念。我舉例說，刑事案件的直接證據一般包括被告人供述、目擊證人證言和現場錄像。這個案件中沒有證明偷換的直接證據，但是有間接證據。如果間接證據確實充分，也可以認定偷換的事實。然后，我具體分析了本案的間接證據，特別是郭杜家使用假證明辦戶口的證據。辦假證是違法的，而且對于偷換具有一定的證明作用，但是這些間接證據不足以證明偷換的事實。換句話說，法官不能僅根據被告人曾用假證上戶口，就判被告人偷換了嬰兒?？傊景阜ㄔ旱呐袥Q是正確的。

然而，《今日說法》節目只選用了我講直接證據的那段話，沒有使用我對間接證據的分析。于是，一些網民就對我進行批判，譬如“證據專家不講證據”，“何家弘說定案必須有錄像”。這顯然歪曲了我的原意。還有網民造謠說我收了“黑米”，“替人站臺”。為了回應這些流言蜚語，我決定在“何家弘說案”進行補充說明。

當時有親友勸我不要在網上再講這個案件，因為“網絡的水很深”。我卻不以為然，因為我對該案的分析是客觀公正的。我與這個案件的雙方當事人都沒有任何交往，我沒有收過任何人的錢財，我問心無愧！要說呢，我其實在內心更同情許媽，因為她要捐肝救子的行為令人感動。但是，我必須從法官的角度去評斷該案的證據，而且要遵循無罪推定和證明標準等司法原則。于是，我在《何家弘說案》制作視頻，補充說明我對該案證據的分析意見。然而，我太自信，太固執，太不了解網絡！

網絡江湖的水確實很深！有人斷章取義、惡意歪曲；有人無中生有、造謠誹謗；有人對我進行惡意的人身攻擊；有人還打電話到我的單位去“告狀”。一時間，我竟然成為了“網暴”的對象！一開始，我還進行說理和解釋，但我后來認識到：你無法說服那些不想講理的人，你無法說服那些以你為敵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我就不能“退網”了，不能結束“何家弘說案”。我曾經在“北大荒”當過八年農民，還在北京當過兩年建筑工人，因此體內有農民的倔強和工民的勇敢。我曾經說過：寧可被人打死，也不能被人嚇死。于是，我繼續說案，繼續論法，繼續走我自己的路。

然而，網上有人繼續造謠。有人說我被開除了，有人說我被抓走了，還有人說我的妻子是1977年在河南出生的，是杜家的親戚。這些人真能胡編亂造！我的妻子是1956年在北京出生的，我倆在1978年就開始談戀愛，結婚至今已然45年！

2025年10月“中國人民大學校友父母及校友金婚、銀婚紀念禮”上播放的結婚照。

要我說，這些造謠的人還真有本事，竟然能編出如此荒唐的謊言！順便說，我在寫文章和講課時喜歡使用譏諷、調侃的語言。我在講28案時就曾經說過：要我說，這郭某某還真有本事，竟然能造出這么多假證！

為了回擊謠言，我就在網上很高調地講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還發表了我寫的家庭回憶文章，包括“我的母親”、“我的愛人”、“我的留學路”等。我要坦坦蕩蕩地做人，干干凈凈地做事。即使在網絡虛擬世界，我也使用真名實姓。常言道，事實勝于雄辯！

現如今靜心思過，我在處理28案上確有失誤。第一，當年我不該接受《今日說法》的采訪，我完全可以借疫情的理由推辭。第二，我在回答采訪問題時不該像講課那樣追求系統性和邏輯性，而應該盡量用簡單的語言講出重點。我不該讓電視節目的編導去選擇我的語言。第三，在《今日說法》節目已然造成負面影響時，我應該聽從親友的勸告，不再就該案發聲。然而，事情已然過去，現在這些都只能作為我的人生教訓。

人生之事，有失有得。此事豐富了我的人生閱歷，加深了我對網絡的認知，也提升了我的上網技能。因此，我還會繼續在網絡平臺發表作品，應該以文學作品為主。最近我在與一些影視界人士探討小說改編時談到28案。這個案子就像一部現實版“肥皂劇”，而且是相當成功，既有人氣，也有收益，大概能讓許多影視導演羨慕不已！

我習慣于現實社會的生活。在現實中，周圍的人都對我很友善，而且多帶有對老教師的尊敬。但是在網絡的虛擬社會中，特別是在頭條和抖音的社區中，有很多不友善甚至敵視我的人，還都戴著假面具。日前我在頭條的評論區看到一條詭異的留言：“大部隊到了嗎”？此言耐人尋味！難道是有人在組織兵馬來攻擊我嗎？這也是促使我寫這篇文章的一個原因。

我應該如何對待那些造謠誹謗的網人？這是個問題。年輕時，我崇拜魯迅，愛讀《紅樓夢》。魯迅先生說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曹雪芹先生說過，得饒人處且饒人。

2023年我在人民大學光榮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