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年冬,紹興府山陰縣章氏祠堂,香火未冷,青磚迸裂。
族老手持新印《章氏家乘》,當眾撕下三頁:“此三人,辱沒門風!削名!”
——頁上赫然寫著:
? 章七郎,乾隆二十三年從軍,未戰先遁,后販鹽于閩南;
?章氏阿沅,夫亡守節三年,改嫁鄰村教書匠,育二子;
?章維岳,散盡田產購宋版《陶淵明集》,人稱“書癡章癲”。
章學誠靜立階前,袍角沾雪,只將譜序攤開,朱砂批注灼目如焰:
“譜者,普也。普載其人,不論賢愚;存其名,即存其世;錄其事,方見其真。”
2023年秋,浙江圖書館古籍修復室,我第一次親手展開乾隆五十年刊本《章氏家乘》。
紙色微黃,墨跡沉厚,邊欄處有數道淺淡指痕——那是兩百三十年前,一位老者反復摩挲留下的印記。
翻至卷五《列傳·畸人志》,我屏住呼吸:
在“孝子”“烈婦”“鄉賢”之后,赫然并列三則異類小傳——
沒有謚號,不加褒貶,僅以冷靜筆法直錄其事:
“七郎,行七,少失怙,性躁而敏。乾隆二十三年應募入伍,駐臺州。未及操演,夜遁。后往來閩浙販鹽,薄有積蓄,寄歸贍母。卒年不詳。”
“阿沅,配王氏,生一子。夫歿,守節三載。乾隆三十七年,嫁塾師李慕白,育二子,皆入泮。年六十二卒。”
“維岳,字懷素,嗜書成癖。乾隆四十四年鬻祖田三十畝,購宋槧《陶淵明集》一部。人譏曰‘敗家’,自題書齋‘不悔軒’。說:‘寧負千金債,不負一卷塵。’”
世人知章學誠倡“六經皆史”,重史家心術;
卻少有人知,他一生最激烈、最溫柔、也最孤勇的實踐,是在故鄉紹興,用一支毛筆,為那些被宗法禮教驅逐出“正史”的人——爭一個名字,留一頁紙,存一口氣。
一、“污點入譜”的顛覆性:一場靜默的譜學革命
清代家譜,是宗族權力的青銅器。
官方欽定體例:《康熙御制孝經衍義》明令“譜必彰善癉惡”,“不肖者削籍,失節者除名”;
地方通行規則:紹興八縣譜局,凡入譜者須經“三審”——德行審、功名審、婚配審;
實際操作中,“逃兵”即“悖忠”,“再嫁”即“失貞”,“敗家”即“不孝”,三者皆屬“大不韙”,削名是鐵律。
而章學誠,在乾隆四十八年辭去湖北應城知縣之職,回鄉主修《章氏家乘》時,干了一件震動浙東士林的事:
廢“褒貶體”,立“存人式”:
全譜取消“忠孝節義”分類,不分良莠,按生年統一編排;
破“削籍制”,行“全錄法”:
凡章氏血脈所出,無論仕宦商賈、流寓戍卒、出家為尼、改嫁再適,一律錄入,附簡事實錄;
棄“隱惡筆”,用“直書體”:
不諱逃遁、不飾再嫁、不貶散財,只記時間、地點、行為、結果,如史官秉筆。
他在譜序中寫下震耳發聵的宣言:
“譜者,普也。普載其人,不論賢愚;存其名,即存其世;錄其事,方見其真。若必擇善而錄,則百人之族,不過十數姓名;千載之后,誰信吾族曾有百人?”
這不是寬容,而是歷史觀的降維打擊:
他拒絕把家譜變成道德審判庭,而要讓它成為一面“人之鏡”——照見血肉的溫度,而非圣賢的輪廓。
二、“畸人志”里的三張面孔:被抹去的普通人,才是歷史的底片
章學誠收錄的,從來不是符號化的“反面典型”,而是具體可感的生命個體:
章七郎:一個“逃兵”的生存邏輯
史料顯示,乾隆二十三年臺州營兵額嚴重超編,糧餉拖欠八月,新兵日食糙米摻沙;
七郎夜遁后,并未落草為寇,而是憑少年時學過的鹽引知識,輾轉閩南販鹽,所得盡數寄歸奉母;
章學誠特記:“母病篤,七郎徒步百里迎醫,足潰見骨,醫嘆曰‘此子雖遁,未失人子之心’。”
章阿沅:一位“失節婦”的自主選擇
她守節三年,非因愚忠,而是待幼子啟蒙識字;
婚后所育二子,長子中秀才,次子行醫濟貧;
章學誠在旁批:“守節為子計,改嫁亦為子計。其心一也,何分貞淫?”
章維岳:“敗家子”的精神主權
他賣田購宋版《陶淵明集》,非為牟利,而是因書中夾有南宋藏書家手批“不為五斗折腰,乃為萬卷低眉”;
他建“不悔軒”,非炫富,而是邀寒士共讀,常以粗茶代酒,論詩至天明;
章學誠記其臨終語:“吾田盡矣,書在;吾身滅矣,句存。”
這三人,放在任何一本正統家譜里,都該被抹去。
但章學誠偏要他們“在場”——
因為真正的家族尊嚴,不來自虛構的完美譜系,而來自對每一個真實生命的鄭重托舉。
三、“存人”哲學的當代回響:中年人最需要的歷史解藥
今天,我們正深陷一場更隱蔽的“譜牒焦慮”:
社交平臺曬出的“完美家庭”:孩子獎狀墻、夫妻旅行照、父母健康體檢單;
家族群中流轉的“成功模板”:公務員+教師+醫生=理想婚配;
甚至親子教育中,“別人家的孩子”已進化為“AI生成的理想童年”……
我們拼命擦拭家族記憶的玻璃,只為映出光潔無瑕的倒影;
卻忘了——
所有被擦掉的指紋,才是我們真正活過的證據。
章學誠的智慧,正在于此:
他教我們接納“不完美”的正當性:
七郎的怯懦、阿沅的改嫁、維岳的“不務正業”,不是污點,而是人在特定境遇下的真實反應;
他教我們重構“價值”的坐標系:
評價一個人,不該套用單一道德模具,而要看他如何回應生活拋來的難題;
他更教我們傳承的終極意義:
不是復制祖先榮光,而是讓后代知道——
你的曾祖父曾為母親徒步百里求醫,
你的高祖母在守寡三年后,依然有勇氣選擇自己的人生,
你的遠房叔公賣掉全部田產,只為守護一句“不為五斗折腰”……
這些故事不會讓你升職加薪,但會在你崩潰時,給你一句無聲的支撐:
“你看,咱們家的人,本來就會這樣活。”
2024年春,紹興章氏后人重建宗祠,在新修《章氏家乘》電子版首頁,嵌入一段動態影像:
泛黃紙頁緩緩翻動,停在“畸人志”三則;
鏡頭推近,墨字微微浮動,繼而化作三行現代漢字浮出:
“他逃過,但他記得回家的路。”
“她改嫁了,但她把兒子送進了學堂。”
“他敗了家,但他讓一句詩活過了八百年。”
沒有配樂,只有紙頁翻動的窸窣聲。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
章學誠的偉大,不在于他多博學,而在于他多勇敢——
勇敢到敢把歷史的聚光燈,打向暗處;
勇敢到敢說:所謂傳承,不是供奉神龕里的塑像,而是點亮一盞燈,照亮所有曾在此處跌倒、喘息、掙扎、又爬起的人。
他修的不是族譜,
是中國人的精神族譜:
那里沒有完人,只有真人;
沒有圣賢,只有凡人;
沒有永不犯錯的祖先,
只有——
在泥濘中,依然選擇向前走的,我們的名字。
不發朋友圈,不求認同,只為自己存檔。
因為真正的和解,始于不再刪除——
那個名字,本就該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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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人志 中年和解 #歷史溫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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