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語言優美,情感豐盈,意象新鮮,但有時晦澀難解。從閱讀角度看,“晦澀”是現代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然而,這晦澀無論是源于特定的表現方式,抑或對詩之新奇的追求,還是對“何以為詩”的定位,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在晦澀,而必須值得深入閱讀,讓讀者在認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發現晦澀中那復雜的詩意,充裕的內涵。
“詩人讀詩”欄目邀請幾位詩人,每周細讀一首現代詩。這樣的細讀是一種演示,更是一種邀請,各位讀者可以從中看到品味現代詩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進而展開自己對現代詩的創造性閱讀。
第二十一期,我們邀請詩人桑克,和我們一起賞析狄蘭·托馬斯的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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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1914—1953),二十世紀英美杰出詩人,生于英國南威爾士斯旺西一個基督教新教家庭。打小自詡為“庫姆唐金大道的蘭波”,19歲時首次公開發表詩作就引起轟動,被稱為“瘋狂的狄蘭”。1953年11月9日,在紐約做詩歌巡回朗誦期間逝世。
本期詩歌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作者:狄蘭·托馬斯
譯者:巫寧坤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并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后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么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并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詩歌細讀
狄蘭·托馬斯的這首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在中國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了我幾乎不想談的程度。而它從文學領域進入到社會領域,完全依賴克里斯托弗·諾蘭2014年的電影《星際穿越》,電影角色們反復吟詠此詩的段落與星際旅行之中的黑洞奇觀融為一體,讓我們從中看到了人類的基本態度。那就是“燃燒咆哮”和“怒斥”。
“燃燒咆哮”和“怒斥”是巫寧坤先生的翻譯。“燃燒咆哮”原文是burn and rave,“怒斥”原文是rage。屠岸先生的翻譯與巫寧坤先生差不多,他把rave翻譯為“狂喊”。rave這個詞在英語口語里還有“縱情狂歡”的意思。讀者們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這個意思?
問題出在“良夜”(good night)上。“良夜”是什么?直觀是美好的夜晚,對一個老年人來說呢,它也許是生命的終結,也就是死亡。謝默斯·希尼認為:“‘良夜’是一個雙關語,它有可能破壞了話語的端莊得體,但最終卻體現了其自身的復雜性和力量。這一短語里問候與告別的混合,完美地體現了貫穿整首詩的自然悲傷與對必然性的認識之間的平衡。”
絕大多數人對死亡的態度是厭惡的,所以“瘋狂的狄蘭”才會建議老年人:“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這里,“溫和”的原文gentle也有“溫順”和“溫馴”的意思,所以對這三句詩的語義闡釋就是:老年人不要屈服于死亡威脅,而是要在即將死亡的時候(日暮時;close of day)燃燒自己和縱情狂歡,同時怒斥白晝的消逝和光明的消逝。“日暮”,既指天色,也指黑暗,如同“光明”,既指天光,也指光明本身。這三句詩是《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這首詩的核心。從老年人的范圍引申出來就是全人類不要畏懼死亡,而要縱情歡樂,與之抗爭。大多數闡釋者都突出了抗爭的內涵,如喬納森·韋斯特法爾的說法:“托馬斯是在倡導積極抵抗死亡。”
有人說這首詩是狄蘭為即將去世的父親而寫的。有道理。狄蘭在給卡塔尼夫人的信中附上了這首詩,并在附言里補充說:“當然,我唯一不能把這首小詩給他看的人就是我的父親,他不知道自己快死了。”我是從拉什沃斯·M.基德爾的書《狄蘭·托馬斯》里看到這句話的。在狄蘭1947年寫完這首詩之后的1952年圣誕節前夕,狄蘭的父親去世。對讀者來說,這首詩可以是一首關于一個父親去世的詩,同時也可以是一首關于死亡本身的詩。當然關于死亡的思考可能具有更為宏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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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際穿越》海報
第二節講述“智慧的人”(wise men)如何應對“良夜”(死亡)。“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黑暗有理”的原文是dark is right,黑暗是必然的,死亡也是必然的。“智慧的人”當然懂得這個道理。他們的明智話語沒有發光,他們走進良夜的時候也“不溫和”。“不溫和”才是正確的進入良夜之法。這節詩實際上是對上一節的擴展與強調。
第三節講述“善良的人”(good men)如何應對“良夜”(死亡)。good men對戰good night。勝負沒有懸念,但是人類的態度構成懸念。“善良的人,當最后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可能曾會多么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里舞蹈……”雖然善行脆弱,但是舞蹈的行動卻是可取的。這一節的最后一行重復了第一節的最后一行,“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這句重復的詩,出現的位置除了第一節和第三節之外,還包括后面的第五節和第六節。
這種重復出現的詩句其實就是維拉內拉體詩(Villanelle)的形式特點。維拉內拉體詩是一種固定詩體,全長十九行,包括兩組疊句,即重復出現的詩句。重復的位置大體在每一節的尾句,但是也有微弱的不同。比如“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重復四次,都在尾句,而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也重復了四次,但是第二節和第四節在尾句,而第一節卻在第一句,第六節在第三句(全詩的第十八句),而且還被譯成兩個大體相同而微處不同的句子,第一句和第十八句被譯為“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而第六句和第十二句則被譯為“也并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最初維拉內拉體詩的主題與田園有關,很少表現嚴肅的內容,但是狄蘭對詩體進行了形式改造,刻意表現死亡這一宏大主題。
第四節和第五節分別表現“狂暴的人”(wild men)和“嚴肅的人”(grave men)如何應對“良夜”(死亡)。“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過翱翔的太陽,/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狂暴的人有歌唱也有悲傷,人生復雜,并沒有持續的單純。“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這個有點兒厲害了,臨近死亡的時候,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極悲生樂。佩服佩服。
五種類型的人應對“良夜”(死亡)的辦法,雖然不同,但是全都與“溫和”不同。溫和之中的溫馴或者溫順帶有被迫的意思,但是現在五種類型的人的應對辦法都是主動的,都是自己選擇的。無論縱情的老年人,無論洞悉的智慧人,無論舞蹈的善良人,無論悲傷的狂暴人,無論樂觀的嚴肅人,他們全都不是“溫和”的。面對死亡,他們都有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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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貢·席勒《死神與少女》
最后一節是全詩唯一的四行詩。父親的主題出現了。“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這里,“悲哀的高處”的原文是on the sad height,也可譯為“悲哀的高度”,有人說“悲哀的高度”是指棺材,喬納森·韋斯特法爾認為這個解釋講不通,因為他認為狄蘭“主張在死前積極抵抗死亡,而不是死后悲傷地哀悼”。所以“悲哀的高度”也就是“悲哀的高處”。祈求父親詛咒我和祝福我?祝福可以理解,詛咒又是什么意思?謝默斯·希尼的闡釋是這樣的:“隨著詩的推進,勸誡逐漸變成自我哀嘆。兒子叮囑失望的父親既詛咒他又祝福他,這消弭了父母因年老體衰而悲傷的離別,也抹去了兒子因詩名顯赫而力竭的悲涼。”看起來是通的,但還是顯得古怪。不管是詛咒還是祝福,我們這些即將死亡的人類,還是采取“不要溫和”的態度,還是要“怒斥光明的消逝”。
人生終結之際還是可以更積極一點兒。這就是狄蘭·托馬斯想要表達的東西。
回顧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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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克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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