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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賣掉救命糧
彭衛國從陳師傅家出來的時候,天上的太陽好像都暗了幾分。
那塊被他當寶貝一樣捧出去的青磚,此刻被他夾在胳膊底下,沉甸甸的,像一塊冰冷的鐵,壓得他肩膀都往下塌。
他一路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子,腦子里嗡嗡地響,全是陳師傅那三根瘦得跟雞爪一樣的手指頭。
三塊錢一天。
他活了快三十年,別說見,聽都沒聽說過這么貴的工錢。
在生產隊累死累活干一天,也不過掙幾個工分,換算下來才幾毛錢。
燒出滿窯青磚的狂喜,被這三個指頭輕輕一戳,就“噗”的一聲,全泄了氣。
他那顆被喜悅和驕傲吹得鼓鼓囊囊的心,一下子就癟了下去,墜得他五臟六腑都難受。
回到牛欄屋前,遠遠就看到劉芳正帶著素梅和素蘭,在空地上撿拾搬磚時掉落的碎磚塊。
“阿爸回來了!”眼尖的素梅最先看到他,高興地喊了一聲。
劉芳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朝他望過來。
晚霞映在她臉上,那雙眼睛亮晶晶的,帶著詢問,更帶著期盼。
彭衛國喉嚨一堵,腳步也跟著慢了下來,像是灌了鉛。
他怎么跟她說,他們像驢一樣干了幾個月,拿命換來的磚山,到頭來可能就是一堆擺著看的廢品?
“怎么樣?陳師傅怎么說?”劉芳迎了上來,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他夾著的青磚上。
彭衛國不敢看她的眼睛,把那塊青磚往地上一放,悶著頭走到那座磚山前,蹲了下來,雙手插進頭發里。
“他說……磚是好磚。”
他從口袋里摸出煙葉和煙紙,卷著煙的手抖得厲害,卷了好幾次,灑了一地煙絲才勉強卷上。
劉芳看他這副樣子,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
她沒追問,只是走到他身邊,也跟著蹲下,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等最后的判決。
彭衛國狠狠吸了一口煙,劣質煙葉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得眼圈都紅了。
“他說……他帶四個徒弟,一天……要三塊錢。”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連風吹過茅草的聲音都聽得見。
連正在追著小雞跑的彭建軍,都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氣氛不對的阿爸阿媽。
三塊錢。
劉芳心里算盤珠子一撥,臉色也白了幾分。
彭衛國把一口煙吐出來,聲音沙啞:“我算過了,蓋個兩室一廳,最快也要兩個月。
光工錢……就要將近兩百塊。再加上買水泥、石灰……”
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布鞋底狠狠碾碎,又習慣性地從地上撿起來,把剩下的一點煙絲揣回口袋。
“阿芳,要不……要不我們先緩緩?等明年……明年我再去鎮上找點活干,攢夠了錢……”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話沒底氣。
緩緩?怎么緩?這滿院子的磚怎么辦?村里人的口水都能把他們淹死。
那眼紅的妯娌,偏心的婆婆,都在等著看笑話呢。
他把頭埋進膝蓋里,肩膀垮得像一座被掏空了的山。
劉芳看著他,看了很久。從他補丁疊補丁的后背,看到他那雙滿是泥垢的手。
忽然,她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進那間低矮陰暗的牛欄屋。
不一會兒,她走了出來,手里多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衛國,你看。”劉芳把布袋子解開,一股濃郁的炒花生的香味,在這愁云慘淡的傍晚顯得格外誘人。
這是他們前陣子開荒地里收的,本來是留著榨油給全家吃一年的,也是過年走親戚唯一的體面。
劉芳平時一顆都舍不得給孩子們吃。
彭衛國抬起頭,不解地看著她。
“我們把花生賣了。”劉芳說得平靜。
彭衛國一愣,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不行!這是留來榨油的,還有給你和孩子們補身子的!建軍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身子什么時候都能補。”劉芳打斷了他,
“房子不蓋,這個家就沒個頂梁柱,人補得再好,心都是慌的。沒個像樣的窩,咱們一家就像沒根的草,走到哪都被人踩。”
她說著,又指了指墻角堆著的幾大袋紅薯。
“還有紅薯,我們賣掉一半。剩下的,省著點吃,多挖點野菜摻著煮,總能熬過去。”
“阿芳你瘋了!”彭衛國眼睛紅得嚇人,“紅薯再賣一半,我們吃什么?
孩子們餓得哇哇叫的時候怎么辦?我彭衛國還沒窩囊到讓老婆孩子喝西北風的地步!”
“衛國。”劉芳走上前,伸手撫平他皺巴巴的衣領,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現在窩囊,是為了以后不窩囊。”
“難道你想讓建軍和素梅她們,一直住在這漏風漏雨的牛欄屋里?你想讓大哥大嫂一直叫我們窮鬼?你想讓孩子們在外面連頭都抬不起來?”
一連串的質問,像錘子一樣砸在彭衛國心上。
他張著嘴,卻一個字都反駁不出來。大哥彭衛林輕蔑的眼神,大嫂張小鳳尖酸的嘲諷,還有村里人那種看好戲的表情,像針一樣扎得他渾身疼。
是啊,他受夠了。
劉芳握住他粗糙的大手:“蓋!砸鍋賣鐵,我們也要把這房子蓋起來!錢沒了,可以再掙。這口氣要是泄了,我們就真的一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彭衛國看著自己女人的臉。這張臉,因為常年勞作曬得黝黑,眼角也有了細紋,不再是當年那個水靈靈的姑娘了。
可這一刻,在她眼里,他看到了一團火。
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還沒有媳婦看得遠,還沒有媳婦有種。
他咬了咬牙,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好!賣!都賣了!聽你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霧氣還罩著山頭。彭衛國就借了村里獨眼龍五伯的板車。
裝上那幾大袋花生和一半的紅薯,夫妻倆頂著寒露往幾十里外的鎮上趕。
板車很重,路又不好走,全是坑洼。彭衛國在前面拉,身子弓成了一張蝦米;劉芳在后面推,鞋底磨得全是泥。
到了鎮上,他們把東西賣給了糧油站。
拿到錢的那一刻,彭衛國的手都在抖。一共是八十三塊七毛錢。
一張張帶著油墨香的票子,被他小心翼翼地展平,數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一筆錢,也是他們全家的口糧錢。
“走,去找陳師傅。”劉芳把錢用手帕仔細包好,塞進貼身的口袋里,還按了按。
再次來到陳師傅家,陳師傅正端著茶缸漱口,看見這夫妻倆又來了,眉頭微微一皺。
“陳叔。”彭衛國把八十塊錢遞過去,姿態放得很低,甚至有些卑微,
“這是我們湊的錢,您先拿著買材料。剩下的工錢……您看能不能等房子蓋好了,我們再想辦法……”
陳師傅瞥了一眼那疊錢,沒接,搖了搖頭:“衛國啊,不是叔不幫你。這行有這行的規矩,概不賒賬。我也要養徒弟啊。”
彭衛國手僵在半空,臉漲得通紅,求助似的看向劉芳。
劉芳上前一步,臉上帶著笑,語氣卻誠懇又堅定:“陳師傅,我們也知道您的難處。
您看這樣行不行?這八十塊是定金。剩下的一百多塊,我們絕對不賴賬。另外……”
她頓了頓,指了指彭衛國,“小工的活,不用您徒弟干,讓我們家衛國干,我也能干。
搬磚、和泥、提灰,我們有的是力氣。您只管砌墻的技術活。
這樣既省了您的心,也能給我們省點工錢。您看成不?”
陳師傅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彭衛國那滿是風塵的臉,又看了看劉芳打著補丁卻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還有那雙磨滿老繭卻依然堅定的手。
良久,他嘆了口氣,接過那疊錢:“行吧。看在你們這兩口子這么有心氣的份上,也看在衛國那窯磚燒得確實漂亮的份上,我信你們一次。”
從陳師傅家出來,太陽正好升起來。
回家的路上,板車空了,彭衛國覺得腳下的步子都輕快了不少,像是踩在云彩上。
雖然還欠著一百多塊的巨款,雖然家里的糧缸空了一半,但房子,總算是能動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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