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年來，爭論從未停止

本文參考歷史資料結合個人觀點進行撰寫，文末已標注相關文獻來源。

（江南故道）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

從揚州到南京的官道上，寒風凜冽，非常的冷。

一支龐大的皇家隊伍正緩慢的向南行走。

皇家隊伍，哪個皇家，正是本朝皇帝明武宗朱厚照。

朱厚照我們都知道，他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在紫禁城里待著，喜歡四處玩，這趟他出來，名為南巡，其實就是一路游山玩水。

當然這畢竟是皇帝的隊伍，旌旗招展，鼓樂時鳴，非常的威嚴。

隊伍走著走著，幾個騎著快馬的傳令兵從御駕旁飛奔而出，他們懷里揣著的不是軍情急報，而是一道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圣旨：

養豕之家，易賣宰殺，固系尋常。但當爵本命，既而又姓，雖然字異，實乃音同。況兼食之隨生瘡疾。宜當禁革。如若故違，本犯并連當房家小發遣極邊衛，永遠充軍。

什么意思呢？是皇帝說，這大明朝啊，百姓養豬殺豬吃豬肉本來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問題是，朕屬豬，又姓朱，所以從今以后，要禁止在民間養豬，殺豬，賣豬，以及吃豬肉，如果誰違反了這個命令，后果很嚴重，全家老小一律充軍，發配到最邊遠的地方去，而且永遠不許回來。

皇帝還煞有介事的為自己這個莫名其妙的圣旨做找補，說豬肉這東西吃多了啊，會長痔瘡，所以朕也是為你們好。

莫名其妙，這實在是莫名其妙。

豬，我們實在太熟悉不過了，天下誰人不識豬？

有關于豬的歷史，大概要追溯到四千萬年前，有一些資料表明，家豬可能是來自于歐洲或者亞洲，中國人養豬的歷史也非常的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比如大汶口文化中的遺民，他們最常飼養的兩種動物就是豬和狗。

您知道大汶口文化距今也有六千五百年了，這幾千年流傳下來的習俗，你皇帝再牛，你說改就改了？

哎，還真改了。

武宗的命令發布之后，整個天下那是徹底大亂套了。

我們想象一下，農民張老漢會蹲在自家的豬圈發愁，他這一年沒干別的，就養了三頭豬，本來打算過年的時候賣掉，攢點錢給兒子娶媳婦，結果現在官差挨家挨戶的通知，說一星期之內，要各家把家里所有的豬都處理干凈。

城鎮里的豬肉鋪紛紛關門，王屠戶看著鋪子里滿滿當當的豬肉，他是欲哭無淚，當了二十年的屠戶，頭一次聽說殺豬犯法。

最難的是祭祀的事情不好搞，查《明實錄》，比如江蘇揚州的儀真縣，有個文廟，按照規律，每年冬至時節都要祭祀孔子，正常那祭品必須是完整的牛，羊，豬，這叫做太牢之禮，禮成了，你知縣無功，禮不成，你知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太學的學生如果舉報你，你就要挨收拾，以前這事兒好辦，但是現在不好辦，武宗這個命令下達之后，全縣連一頭活豬都找不到了，別說活豬了，就連生豬肉都找不到一片，急的知縣最后沒辦法，只好用羊肉來代替豬肉。

（禁食豬肉）

后人讀史，覺得這太荒唐了，但是當時的人們已經對這位大明天子的所作所為見怪不怪了。

武宗覺得紫禁城太無聊，于是他在紫禁城的旁邊，就是在西華門外蓋了一個豹房。

這個豹房，相當于是皇帝的私人娛樂中心，里邊有動物園，有豹子，有老虎，有大象，據說皇帝還曾經親自馴獸，差點讓老虎咬到。

豹房里還有很多藝人，有的會變戲法，有的會唱戲，有的會跳舞，這里還有很多皇帝豢養的女人，很多還是皇帝用非正常的方式劫掠至此，甚至包括有夫之婦。

武宗對當皇帝沒太多興趣，反而他很喜歡打仗，想要做將軍，于是他想了一個非常天才的主意，他給自己起了一個別名，叫做朱壽，然后以皇帝的身份下旨，封朱壽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這是他給他另外一個朱壽的身份量身定做的武職，并且要求戶部登記造冊，給自己定工資，發俸祿。

包括皇帝寵信宦官，動輒就偷偷溜出紫禁城，甚至一個人跑到邊境去打蒙古人，事情太多了，那根本說不完。

這次南巡，其實最開始不是南巡，而是御駕親征，皇帝是要親自帶兵平定江西的藩王朱宸濠的叛亂。

簡單來說，朱宸濠要cos一波朱棣，要武裝兵變，消滅武宗政權，自己做皇帝。

本來這對武宗來說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明朝的皇帝往往會通過建立軍功的方式來樹立自己的權威，同時還能震懾喋喋不休的文官，結果武宗的隊伍走的非常慢，因為武宗要在路上玩，他就走走停停，王師從北京出發，才到河北，前線就傳來了朱宸濠之亂被平定的消息。

誰平定的？正是王守仁。

只能說朱宸濠太不爭氣，能力有限，實在是堅持不到武宗來了。

按理說仗都打完了，那就該回去了，但是武宗說出來都出來了，肯定要好好玩一玩，于是御駕親征就變成了南巡。

武宗要南巡，不是因為興致高，心情好，而恰恰是因為他心情不好，他要散散心。

武宗十五歲就結婚了，而現在他已經三十歲了，后宮嬪妃倒是不少，但是一個孩子都沒生，在民間這叫絕戶了，在皇家更嚴重，叫做國本空虛，這是非常嚴重，非常慎重的事情，萬一武宗哪天沒了，皇位誰坐？

這也是寧王朱宸濠造反的一個重要原因。

朱宸濠被平定之后，朝廷查朱宸濠的同黨，發現宮里的很多宦官，尤其是一些武宗非常倚重，非常寵信的宦官都和朱宸濠有勾結，皇帝已經到了誰都難以相信的地步。

（明武宗 朱厚照）

有讀者說皇帝可以信文官啊，實際上武宗和文官積怨已深，武宗是最煩文官的，因為文官總是試圖控制皇帝，干涉皇帝，掣肘皇帝，對皇帝的獨裁統治產生影響，說簡單點就是有文官在，皇帝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比如這次御駕親征之前，文官們反對的聲浪非常高，逼得皇帝軟硬兼施，幾乎是以死相逼才能出來。

政治上的危機，繼承上的危機，軍事上的危機，個人統治的危機，反正各種危機吧，武宗看似狂放不羈，游戲人生，實際上他內心里已經是焦頭爛額了。

而且在南巡的路上，還發生了一個很奇怪的事情，說皇帝晚上休息的時候，突然聽到咚的一聲響，一個東西從窗外被扔了進來，侍衛拿起來一看，是一個用綠布縫制的豬頭。

《明武宗實錄·卷一八八》：時有物狀如豬頭，墮于上前，其色綠。

這事兒也不知道是誰干的，但是肯定給皇帝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影響。

在高度緊張，危機四伏的狀態下，這個綠豬頭成了壓倒武宗的最后一根稻草，對皇帝來說，豬，已經不是普通家畜，而變成了心魔。

他屬豬，那豬要被殺，就等于他要被殺。

他姓朱，別人吃豬肉，就等于是在吃他。

豬被宰殺，被圈養，和武宗的處境也是一樣的，他困在皇位上被各種勢力所算計。

現在我們來看，這種聯想太迷信了，但是要注意，那是古代，皇帝，一個封建統治者，他本身就是最大的有神論者，是最迷信的人。

當然這種迷信未必是天生的，而是主動的，強制的，如果他不迷信，他的合法性就無從合理。

所以武宗頒發禁豬令，實際上是一種心理安慰，這就好像在童話故事里，一個小孩害怕黑夜里的怪物，用被子蒙住頭，以為看不到怪物，怪物就不存在了。

但是非常可惜，現實不是被子，是蒙不住的。

禁豬令全面執行之后，別說百姓受不了，大臣們先受不了了。

禮部的大臣跳腳了，說皇帝啊，祭天要用豬，祭孔要用豬，祭祖也要用豬，太廟里的列祖列宗都等著吃豬肉呢，現在怎么辦？

戶部的大臣也跳腳了，說皇帝啊，北方的農民他們主要的肉食就是豬肉，因為牛是珍貴的牲畜，打仗，耕田，運輸都用得到，不能殺，羊肉呢，貴，而且數量少，朝廷不讓百姓養豬，百姓吃什么？何況大部分百姓養豬根本就不是為了自己吃，是為了貼補家用，這是他們重要的家庭收入之一，你不讓養豬，百姓又活什么？

武宗沒辦法，趕緊又把禁豬令給取消了。

明武宗所處的十六世紀的明代初期，舊有的社會秩序，比如戶籍制度，已經在流民大量出現的情況下松動了，商品經濟萌芽也帶來了新的氣息，包括陽明心學也在開始挑戰程朱理學，但是很顯然，明朝的統治階級其實并沒有準備好迎接變革，明武宗的種種反常行為和個人特色，比如他不在宮里住，比如他自封將軍，比如他喜好巡游，比如他天賦異稟，擅長很多語言，實際上是他對僵化的宮廷生活和文官政治的叛逆。

但是非常可惜，這種叛逆缺乏建設性，建設不出變革，只能滑向享樂主義和荒誕統治。

（帝國的陰天）

龐大的帝國開始步入了中晚年，武宗的絕對權力失去了理性的制衡和責任的約束，沒人能管得了他，因此他才會用那種孩童般的象征游戲來應對真實世界的危機。

歷史不是游戲，歷史非常殘酷，如果您硬說歷史就是游戲，那歷史也是一場嚴肅的游戲，而坐在牌桌上的武宗，別說他能不能出牌，會不會出牌，牌技如何了，他甚至連他手里抓著的是什么牌，他都未必清楚...

有一些觀點認為武宗嚴重被黑，其實這個看法有待商榷，如果武宗真的是個英主，為什么正德年間光是農民起義就爆發了一百二十五次之多？

為什么洪武年間明朝有戶10652870，到正德年間銳減到了9151773？為什么朱宸濠叛亂之前，就早有朱寘鐇之亂？為什么土地越來越集中，強占民田的情況越來越嚴重？為什么奸佞亂政（張鶴齡，張延齡），宦官干政（正德八虎）的事情屢見不鮮？

如果說武宗真的被黑了，那大多數是一些安在他身上的荒謬離奇的事情，以及對他私德的描寫，而無關他個人能力。

顧城在《南明史》的序言中有過這樣的描述：

讀者不難發現，書中不僅鞭笞了朱由崧，朱常淓，朱由榔等南明統治者的昏庸懦弱，對一些直到現在仍備受人們景仰的人物如史可法，何騰蛟，瞿式耜，鄭成功都頗有微詞。

有的讀者可能會問：你對南明許多杰出人物是不是指責得過分了一點？

我的回答很簡單，如果這些著名人物都像歷來的史籍描寫得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會滅亡，這些人也將作為明朝的中興將相名垂青史。

顧城老師的回答用在武宗的身上也很合適，如果武宗真的如他的謚號一般剛強理直，威強睿德，那么在他自己的時代就該出現正德中興，又何勞后來的嘉靖去主持新政改革呢？

參考資料：

《明史》

《明武宗實錄》

《鄭端簡公征吾錄》

呂鵬.圣駕遠行：明武宗出巡與正德朝局.東北師范大學,2023

杜洪濤.明武宗歷史形象考釋.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