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廣州沙河,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是喧囂的服裝批發市場。自上世紀80年代興起以來,這里憑借密密麻麻的批發檔口、川流不息的采購人群和上百億元的年成交額,成為華南地區服裝批發業的標桿,蜚聲國內外。但很少有人知道,在白云山南麓這片繁華的商貿熱土上,這里曾有個名字:馬頭崗,埋葬著兩萬七千多名抗日英雄的忠魂——新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這座見證了中華民族熱血抗敵史的陵園,在七十余載風雨滄桑中,與服裝市場的叫賣聲相伴,藏在城市肌理深處,等待著被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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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珊姐姐第三次前來探訪,這一次熟門熟路了,從地鐵沙河頂站出站,沿著先烈東路向濂泉路前行,花花綠綠的服飾招牌撲面而來,此起彼伏的議價聲、搬運貨物的吆喝聲交織成市井交響曲。很難想象,就在這片日均人流量超十萬的商貿圈里,散落著抗戰先烈的紀念遺存。我穿梭在拎著大黑塑料袋的采購商之間,腳下的柏油路或許正是當年陵園的墓道,身旁的服裝檔口可能疊壓著英雄的長眠之地。這種強烈的時空錯位感,讓人不禁想起七十多年前,這里曾是另一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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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溯到抗日戰爭時期,新一軍作為中國遠征軍的主力,遠赴印緬戰場抗擊日寇,書寫了一段鐵血傳奇,這支王牌部隊在軍長孫立人率領下,轉戰1500多公里,經歷大小戰斗700余次,收復失地6萬多平方公里,殲敵七萬余人,為保障國際援華物資通道暢通立下汗馬功勞。1943年10月的胡康河谷戰役中,新一軍新38師直面號稱"叢林之王"的日軍第18師團——這支參與過南京大屠殺的精銳部隊,最終在中美盟軍的夾擊下傷亡過半,其官方信印被繳獲,成為二戰史上唯一被繳獲的日軍甲種師團信印。這場勝利不僅重創了日軍的囂張氣焰,更打破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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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輝煌戰績的背后,是兩萬七千多名官兵的壯烈犧牲。這些年輕的戰士遠離故土,在熱帶叢林中與饑餓、疾病、日軍周旋,最終將生命永遠留在了異國他鄉。1945年抗戰勝利后,新一軍奉命進駐廣州接受日軍投降,軍長孫立人決意為犧牲將士修建一座公墓,讓忠魂得以安息。經過反復選址,最終確定在白云山麓的馬頭崗動工,這里北靠青山、南臨平原,既有"靠山面水"的風水格局,又能俯瞰廣州城,寓意先烈英靈永遠守護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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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墓由著名設計師楊元熙操刀,全部費用由新一軍全體將士自愿捐資籌集,于1945年10月5日正式動工。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工程動用了600名日軍戰俘參與修建,"以敵汗報流血,聊慰忠魂",用侵略者的勞動為抗日英雄立碑,這在抗戰紀念建筑史上留下了特殊的一筆。歷時近兩年建設,公墓于1947年9月正式落成,總面積達75000平方米,南北長250米,東西寬300米,北高南低的地勢讓整個墓園顯得莊嚴肅穆。
根據史料記載,當年的公墓堪稱集紀念性與藝術性于一體的建筑典范:進入公墓的南北大道寬30米、長200米,南端由兩座門樓和一座牌坊組成大門,門樓融合了凱旋門與軍營崗哨的設計理念,簡潔而莊重。牌坊則獨具匠心,由兩段式方柱構成,柱身下端內側塑有頭戴鋼盔、手持沖鋒槍的新一軍士兵浮雕,上端刻著孫立人親筆題寫的"頂天立地""英魂長存"對聯,與浮雕戰士互為呼應,盡顯軍人氣概。(附圖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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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大道,越過弧形小橋,便是位于墓園核心的紀念塔。這座高21米的建筑以邊長45米的正方形梯級臺基為底座,東、西、北三面鑲嵌著巨大的大理石碑刻,上面密密麻麻鐫刻著27000余名陣亡將士的名字,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段忠勇故事。紀念塔正面的遼寧青石上,孫立人手書的"陸軍新編第一軍印緬陣亡將士紀念塔"16個隸體大字,筆力遒勁,正氣凜然。紀念塔南側70米處的紀功亭,八角攢尖頂覆蓋琉璃瓦,亭內不僅有"勛留炎徼"的題字,還有孫立人親撰的《陸軍新編第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墓記》,詳細記載了新一軍的征戰歷程。東西兩側的"花籃塘"與"葫蘆塘",引白云山濂泉溪水注入,環繞墓園的青松翠柏與池塘倒影相映成趣,為肅穆的陵園增添了幾分靜謐。更令人動容的是,從印緬戰場尋回的烈士遺骸,便安葬在紀念塔后的墓穴中,讓這些遠離家鄉的英雄得以魂歸故土。(附圖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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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多年過去,城市發展的浪潮改變了這里的地貌。如今的新一軍公墓已被廣園東路、濂泉路和廣深鐵路分割成互不相連的三塊,昔日莊嚴肅穆的陵園,如今散落在服裝市場、綜合菜場和酒店樓宇之間。循著歷史的蹤跡,我開始了這場跨越時空的尋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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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是濂泉路28號,這里矗立著一根斑駁的方墩立柱,上面殘留的字跡依稀可辨"編第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下方一塊醒目的牌子標注著"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這便是當年公墓的大門東柱。腳下的道路曾是通往墓園的南北墓道,如今卻成為服裝批發市場的附屬通道。大門兩側的東西門樓雖保存完好,但早已失去原有功能:東門樓被某單位用作傳達室,西門樓則藏身于天寶服裝市場深處,被層層疊疊的服裝檔口和貨物包圍,若非刻意尋找,根本無法辨認其原本模樣。檔口老板們忙著招攬生意,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每天忙碌的地方,曾是紀念英雄的重要場所。(附圖為現場實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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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是穿過一條鐵路,來到廣園東路的廣園中綜合市場,喧鬧的叫賣聲中,一座琉璃覆頂的八角攢尖亭格外顯眼,這便是公墓僅存的主體建筑——紀功亭。如今的紀功亭被菜市場環繞,周圍是生鮮攤位和雜貨鋪,空氣中混雜著蔬菜的清香與肉類的腥味。亭內重新題寫了"勛留炎徼"和"浩氣長存"八個字,但孫立人當年撰寫的《陸軍新編第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墓記》已不知所蹤,唯有中央矗立的"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牌子,提醒著人們這里的特殊身份。亭邊懸掛的一塊牌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寫著"歡迎孫立人將軍之子,孫安平先生"。據悉,1990年孫立人將軍在臺灣逝世前,留下臨終遺言,希望身后能安葬在廣州新一軍公墓旁,與犧牲的將士們永遠相伴。為完成父親遺愿,孫安平先生多次往返海峽兩岸奔走呼吁,可惜這個愿望至今未能實現。(附圖是現場實拍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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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站是最讓人惋惜的是紀念塔的遭遇。從綜合市場出來,站在廣園東路上,我繞著周邊反復尋找,卻始終不見這座核心建筑的蹤跡。根據當地居民指引,如今矗立在這里的酒店后方,正是當年紀念塔的所在地。那些鐫刻著27000余名烈士名字的大理石碑刻,那些承載著民族記憶的歷史遺存,都已在城市建設中改變,只留下無盡的遺憾。(附圖為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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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對新一軍公墓的保護與修復,早已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1993年,公墓被定為廣州市第四批文物保護單位,此后三十年間,廣州市政協先后21次提交提案,呼吁對公墓進行修復或重建 。2004年,廣州市政府曾計劃原址保護,并拆除周邊違章建筑修建綠化廣場;2005年,異地重建項目獲批,選址黃埔長洲島,但由于涉及部門協調、商鋪補償等復雜問題,無論是原址保護還是異地重建,都未能真正落地實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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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不少研究者和老兵后代為公墓的保護奔走呼號。研究者盧潔峰自2006年起深耕公墓建筑史研究,多次呼吁原地保護核心建筑,她指出紀念塔與豎井墓穴連體,總高38米,根本無法整體遷移,原地保留與異地新建紀念場所并不矛盾 。2013年,市文廣新局邀請孫立人次子孫天平及老兵代表召開座談會,確定了"尊重歷史,原地保護,分期修復,照顧現實"的十六字方針,有戰友協會甚至贊助300萬臺幣用于修復,但最終僅拆除了建在紀念塔上的五層廁所,后續工作便無下文 。直至2014年5月,天河區文廣新局才對公墓原址進行了適度修繕;2024年5月,沙東街道辦事處公示了公墓墓門搶險加固工程的中標結果,中標金額42萬余元,讓這座瀕危的文物終于迎來了新的保護機遇 。在廣州市政府最新發布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廣州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2021-2035年)》中,新一軍印緬陣亡將士公墓與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十九路軍淞滬抗日陣亡將士墳園等一同被列入民主革命類文物保護單位,明確了其歷史價值與保護地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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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站在紀功亭下,看著周邊忙碌的人群,我的內心五味雜陳,墓地的現狀確實讓人淚目。七十多年前,新一軍將士在印緬戰場用鮮血和生命贏得的勝利,是自鴉片戰爭以來中華民族第一次派赴國外御敵并取得輝煌勝利的戰爭,為中國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這座公墓不僅是對兩萬七千多名烈士的告慰,更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精神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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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些曾經的鐵血戰士早已化作塵土,但他們的精神不該被遺忘。在沙河服裝市場的繁華背后,這些散落的紀念遺存,如同歷史的坐標,提醒著我們:今日的和平與繁榮,是無數先烈用生命換來的。每一個路過這里的人,都應當停下腳步,向這些無名英雄致以敬意;每一個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都有責任守護好這些珍貴的歷史記憶。
或許,完全恢復公墓當年的模樣難度重重,但只要這些遺存還在,只要還有人記得那段歷史,英雄的忠魂就不會消散。愿這座隱藏在服裝市場旁的烈士陵園,能得到更好的保護與傳承,讓后人永遠銘記:在遙遠的印緬戰場上,曾有一群中國將士,為了家國安寧,浴血奮戰,直至獻出生命。他們的英名,應當與日月同輝;他們的精神,必將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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