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地籠網(一種捕魚網具)兩端網口扎緊,一端綁在水中木樁或浮漂上,另一端連接重物拋入水中,是水生生物監測人員每天都要重復的工作。
從2025年9月中旬開始,一艘掛著“安徽省重點水域水生生物資源監測”橫幅的小船,每天會定時出現在長江馬鞍山段水域。“我們會對長江安徽段的水、魚類、底棲生物、浮游植物等進行采樣,掌握這一江段水生生物資源動態,評估禁漁效果。”現場監測人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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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安徽馬鞍山段
此前,因較為粗放的發展模式,長江水質持續惡化,生物完整性指數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長江病了,而且病得還不輕。”數年前,習近平總書記對長江生態環境作出“診斷”。
嚴峻的形勢下,2021年1月1日起,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大型通江湖泊、長江河口規定區域等重點水域實行為期10年的禁漁。
同年,農業農村部印發《長江生物多樣性保護實施方案(2021—2025年)》,要求到2025年,珍稀瀕危物種資源保護取得階段性成效,水生生物關鍵棲息地得到有效修復和保護,水生生物資源量有所增加,水生生物完整性水平穩步提高。
10年禁漁至半,長江里的水生生物恢復情況如何?下半程還應怎么做?
魚類資源顯著恢復
長江湖北黃岡段的江面上,兩圈漣漪擴散開來,一頭江豚伸出頭的同時,一條20厘米長的魚從其嘴邊劃過。周旋幾圈后,江豚抬頭張嘴將魚一口咬住。
2025年9月,無人機記錄下這段江豚“吃早餐”的全過程。而在禁漁前,這一幕幾乎不可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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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安徽馬鞍山市,漁政執法隊的船長例行駕船巡江。攝影/本刊記者 邱啟媛
中圖:2023年5月11日,長江流域生態環境監督管理局的監測人員在湖北武漢漢南區江段進行底棲動物樣品采集。
下圖:2023年5月15日,在長江流域生態環境監督管理局實驗室,監測人員對采集到的底棲動物樣品進行鑒定。
2023年,農業農村部公布了前一年長江江豚科學考察結果,其種群數量為1249頭。這是自20世紀90年代初有完整統計數據以來,長江江豚種群數量首次實現歷史性止跌回升。
作為食物鏈頂端的捕食者,江豚的生存狀況能夠直接反映魚類數量和種群數量的變化,是長江生態環境質量的“顯示器”。
長江里的魚,數量確實多了。馬鞍山市位于長江中下游。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長江馬鞍山段魚類規模、資源密度分別是禁漁前的1.5倍和2倍,長江刀魚種群數量恢復至禁漁前的4倍。2023年,長江馬鞍山段共發現江豚37群次,共計86頭。
“刀魚以浮游生物為食,其數量的增加,體現了長江浮游生物的恢復,而刀魚作為食物鏈的一環,又是江豚的食物來源之一。”馬鞍山市漁政執法支隊一大隊大隊長崔圣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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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1日,湖北宜昌市長江葛洲壩,江豚在水中嬉戲覓食。
此外,魚的種類也在增加。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劉煥章指出,過去,捕撈壓力導致魚類“小型化”問題嚴重:同一物種內只剩小魚;整個魚類群落中,小型魚種占據主導。
情況已有變化。武漢市農業綜合執法支隊四大隊副大隊長陳業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2023年11月至今,長江武漢段開展了4次水生生物資源監測。2023年監測期間采集到的魚類種類數為35種,2024年和2025年均采集到48種。禁捕前,鳤、長頜鱭等種類極少在武漢江段出現,但近年來,其在漁獲物中出現的頻率明顯增加。
兩個城市魚類資源的恢復,是整個長江的縮影。2025年7月,農業農村部會同多部門發布的《長江流域水生生物資源及生境狀況公報(2024年)》(以下簡稱《公報》)顯示,長江流域水生生物資源恢復態勢總體向好,2024年,長江干流單位資源量比2023年上升9.5%。在物種多樣性上,2021至2024年,長江流域累計監測到土著魚類344種,種類數比禁漁前(2017—2020年)增加36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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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2023年4月25日,來自長江天鵝洲故道的4頭遷地保護長江江豚,被分批順利放歸進入長江干流新螺段和石首江段。
下圖:江西瑞昌市長江四大家魚原種場內的鳤魚。本版圖/新華 視覺中國
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王克雄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禁漁前,漁業捕撈和江豚捕食會爭奪有限的魚類資源,且兩者的活動區域重合,經常發生江豚被漁具誤傷的情況。禁漁后,江豚獲得食物更容易,活動空間更大,也更容易被公眾看見了。
“人們都說,長江生態環境好不好,江豚說了算。現在大家都會認可,長江生態環境確實在變好。”王克雄說。
禁漁如何“道高一尺”?
走過馬鞍山市漁政執法基地的廊橋,“長江禁捕,利國利民”幾個紅字映入眼簾,這里是漁政執法人員日常辦公的地方。
“我們目前配備了86個高清光電、8個小目標雷達、2臺夜視儀和8架無人機,執法人員采取7×24小時值班制,一旦發現違法線索,馬上開船出動。”馬鞍山市漁政執法支隊副支隊長秦家樂表示。
在躉船邊,經常能看到黑色的大魚在岸邊緩慢游動,甚至跳出水面,這個場景在過去并不常見。馬鞍山市農業農村局副局長劉煒說,實施全面禁捕前,由于過度捕撈,經濟魚類資源量急劇下降,魚越捕越少、越捕越小,漁民們的收入越來越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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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23日,江蘇南通市通州區公安部門聯合漁政部門在轄區內進行水上巡查。圖/新華
自2003年開始,馬鞍山市在每年4月到6月都會實行區域性禁漁,但遠遠達不到漁業資源的恢復效果。必須全面禁漁了。2019年5月,馬鞍山市相較長江禁漁提前一年半,實行禁捕退捕。
馬鞍山市農業農村局水產技術服務中心副主任夏德軍全程參與了禁漁初期的執法工作,他說,這個過程并不容易。“漁民幾代人都以捕魚為生,有些人不在船上感受水面的晃動,就睡不著覺,所以剛開始,漁民們還是有抵觸情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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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12日,長江流域生態環境監督管理局的監測人員在湖北赤壁市江段進行底棲動物樣品采集。圖/新華
夏德軍說,本市的漁船被拆解后,有的漁民到其他地市買來舊漁船,把船藏在碼頭下面,深夜偷捕。“碼頭很矮,執法船進不去,我們只能脫掉衣服下水,把船一條條往外拖。”
為解決退捕漁民安置問題,馬鞍山出臺了《馬鞍山市退捕漁民安置保障政策實施細則》等文件,明確轉產漁民的社會保障、醫療保障等補貼標準,確保其上岸后有房住、有工作、有學上、有社保。2019年,全市10757名漁民全部上岸。
夏德軍說,在政策支持及漁政執法的配合下,到2020年下半年,非法捕撈的勢頭基本被打下去了。2020年至2025年8月,馬鞍山市共查辦涉漁案件1544件,清理“三無”船舶162艘、非法網具1676張。
2024年,國務院新聞辦召開的有關長江禁漁的發布會披露,禁漁3年來,各級農業農村部門和公安機關月均查辦涉漁行政案件1600多起、刑事案件500多起,對非法捕撈行為保持高壓嚴打態勢。
不過,秦家樂等執法人員發現,隨著非法捕撈活動的基本遏制,違規垂釣成為禁漁后期的主要矛盾,且違規垂釣者構成復雜,目的不同,對監管工作提出了更高要求。
“現在違規垂釣者有無人船、水下可視魚竿等科技設備,且多數案件發生在深夜、集中在野外環境復雜的水域,取證和查處難度很大。”秦家樂說。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長江中游的武漢。“錨魚和違規垂釣的違法成本很低,釣具價值往往不足百元,相應的執法成本卻較高。”武漢市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退捕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四級主任科員鄧煦說,武漢市正借助AI神經網絡的視頻分析算法,對違規垂釣等進行自動識別、預警和取證。“以錨魚的動作為例,目前AI識別率能達到90%以上,系統將視頻推送給漁政指揮中心,執法人員再進行判斷,同時固定了證據。”
改變“九龍治水”
“對于一塊黑臭水體,你在這兒投100條魚,它們也活不下去。所以魚類等水生生物的恢復,并非僅靠禁止捕撈,而是靠一體化政策。”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徐軍向《中國新聞周刊》強調。
2018年,《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加強長江水生生物保護工作的意見》指出,多年來,長江生物多樣性的持續下降,是受攔河壩、水域污染、過度捕撈、航道整治、岸坡硬化、挖砂采石等人類活動的綜合影響所致。“如今長江魚類和水生生物的恢復,是多部門、多政策系統化治理的成果。”徐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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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7日下午,湖北宜昌市,人們在長江岸邊觀看江豚在江中嬉戲。圖/視覺中國
此前,長江保護深陷“九龍治水”的困境。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法學會環境資源法學研究會副會長王樹義曾表示,水污染治理領域有“環保不下河、水利不上岸”的說法。“水的問題很復雜,涉及生態環境、農業農村、自然資源等部門,那時出了問題各部門之間配合不夠,甚至還出現互相推諉的情況。”
如今,情況有了轉變。
薛家洼地處馬鞍山市長江東岸,是沿江生態區、港區、馬鋼工業區的交匯點,也是漁民捕撈、散亂污企業、非法碼頭、畜禽養殖的聚集地。在各種生態問題的交織下,魚類根本沒有生存的環境。生長在長江邊的秦家樂說,小時候,吃到嘴里有焦油味的魚,一定是長江里的魚。
在此情況下,馬鞍山市各部門形成了“水資源、水生態、水環境”三水統籌的治理思路:生態環境部門對污染物進行源頭管控,推動水環境質量改善;水利部門強化岸線修復與水資源保障;農業農村部門主抓長江“十年禁漁”,恢復水生動物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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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3月28日,湖北宜昌市長江珍稀魚類放流點,20余萬尾子二代中華鱘放歸長江。圖/中新
“排污管控和岸線治理是源頭措施,切斷了進入長江的‘毒源’,為水生生物的恢復創造了生存條件。而水生生物的回歸,則是檢驗長江治理的終極標志,也能鞏固治理成果,形成良性循環的生態系統。”馬鞍山市副市長左年文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
從“九龍分治”到“九龍聯治”,各部門的協作機制顯得格外重要。《中華人民共和國長江保護法》規定,國家建立長江流域協調機制,統一指導、統籌協調長江保護工作;長江流域相關地方根據需要在地方性法規和政府規章制定、規劃編制、監督執法等方面建立協作機制,協同推進長江流域生態環境保護和修復。
這幾年,徐軍發現,長江大保護已經成為各部門共同的目標。“除了自身的工作、本部門的管理內容,大家對其他部門的管理內容也非常清楚,協調時也有溝通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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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九江市湖口縣,長江鄱陽湖水生生物保護中心淡水魚類展示館內展示的鱘魚、胭脂魚、金吉羅、射水魚等百余種魚類。圖/新華
下半程任務仍然艱巨
在徐軍看來,近些年水生生物恢復取得的成就顯示,長江的韌性還在。“人類的破壞沒有使長江喪失生態系統的全部要素,一旦人為造成的壓力緩解,她可以自我修復。”
不過,《公報》提到,長江天然水域的魚類資源和多樣性仍在緩慢恢復階段,水生生物完整性指數仍然處于“較差”等級。相關專家在解讀時也表示,“魚多了”僅是局部水域的特定現象,不能代表長江流域水生生物多樣性已全面恢復。目前,如中華鱘、長江鱘等珍稀瀕危旗艦物種保護恢復速度緩慢,還有99種歷史上曾經分布的魚類沒有被監測到。
劉煥章提到,應進一步盤清長江水生生物資源的家底。
農業農村部曾部署“長江漁業資源與環境調查(2017—2021)”,對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的魚類種類組成及分布、魚類資源量、瀕危魚類、長江江豚、漁業生態環境等7個專題開展系統調查。
“但這仍是整個長江的概貌。”劉煥章說,“魚類種群的恢復受種群被破壞程度、物種生活史和氣候變化等多因素影響。未來水生生物的本底調查應針對某個水域、某個物種,了解其生活史,捕撈量是多少、增殖放流量是多少,這樣才能有效管理。”
劉煥章認為,即便10年期滿,禁漁的政策也應長期延續下去。魚類資源雖然有了恢復,但是,“如果放開捕撈,珍稀物種的恢復是很難的”。
記者:邱啟媛(2468108277@qq.com)
編輯: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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