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書豪退役了，我們該如何評價他

“現在真的到了要和籃球說再見的時候。”

就在昨天，周日早八點，林書豪用一篇飽含深情的小作文正式宣告退役。他8月剛過完37歲生日，三個月前還帶領新北國王隊斬獲24勝6負的聯盟第一勝率，誰都知道他的職業生涯接近尾聲，卻沒想到這一筆句號來得如此突然。

不過對林書豪來說，這不算是突然。不管賽訓強度有多大，他都習慣把星期日留給“信仰與休息”，在這一天的起點，宣告職業生涯的終點，對他來說才更有儀式感。

而且，作為以擋拆突破見長的重型控衛，15年的職業籃球生涯足夠漫長、跌宕。時間就像銳角拐彎的水滴，在夢幻和苦澀之間來回穿插，9年8支NBA球隊，4年2支CBA球隊，還有臺灣聯賽的兩支球隊，最后串起一幅人生百味。

無需贅述林書豪的出身、寄宿在親友沙發上的經歷、“林瘋狂”的爆發，以及隨之而來的針對、傷病、復蘇和掙扎。這些故事早就隨著中學考題、新聞推送、專訪報道和互聯網無處不在的鏡頭傳遍各方，這其中往往還伴隨著種族歧視、文化差異、籃球理念之類更宏大的論調。

其實這些論調都有跡可循，在紐約一鳴驚人之后，林書豪就被放在了好幾塊不同焦距的放大鏡下。他的膚色、信仰、被肯揚-馬丁吐槽的臟辮、在NBA和CBA都相對尷尬的處境......都是陽光透過這些鏡子折射出的一個個焦點，烤在他身上的不同部位，給他的故事增添籃球以外的，更復雜的氣息。

在這之前，我們要先明確一點：林書豪本身，是個對籃球極其自律、對他人極其友好、對信仰極其虔誠的好人。

關于林書豪努力和自律的故事不勝枚舉，他在哪個聯賽打球，就會隨身帶著聯賽指定用球，每天苦練保持手感。哪怕在品牌方組織的活動期間，和籃球網紅、職業球員打訓練賽，他也會第一個到場，拉伸、跑動、投籃。在其他人都把這當成一種打卡活動的時候，水平最高的他反而是最投入、最認真的那個人。在帶隊猛灌對面一波16-0的時候，他還會停下來讓對手“緊一緊”。

“我覺得作為一名職業球員，不可能不訓練，而且訓練對我來說，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界外編輯部昔日專訪林書豪

正因有這樣的態度和極度的自律，林書豪才能拖著不算穩定的中遠投和出勤率，在NBA場均12分4助攻，以突擊型后衛的身份打到30歲，在34歲的高齡加盟臺灣省聯賽，在退役前兩年連續帶隊奪冠。

作為半個“圈內人”，我同樣聽過無數媒體和行業老師夸贊林書豪待人友好、高度敬業的段子。從不拒絕球迷的簽名合影、高度重視他人感受（和小朋友合影時還擔心自己身上的汗會讓小孩不舒服）、和其他球星相比從不擺架子......類似的事例不勝枚舉。

我自己就曾在初入行業時采訪過林書豪，擠在幾家媒體之間和他玩車輪戰，采訪的問題也頗為業余，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依然耐心和誠意滿滿。他從飲水機管理員迅速成為世界焦點，又從鏡頭中心滑向邊緣，大起大落之下，他依然能以平常心待人。

在那場訓練賽后，他向球員們坦承自己有明顯的短板：“下次發視頻，我會說，你們叫我成為更好的球員。”現場的人都笑了，大家都覺得這是豪哥的客氣話，但林書豪很認真：“真的，世界上沒有完美的球員。”

林書豪是個純粹的好人，但在殘酷的競技體育圈，好人未必總有好報。在世界的聚光燈打過來的那一刻，他就感受到了其中的不純粹。這年頭的美國籃球，就連出生于愛荷華州的純種白人凱特琳-克拉克都會被卷入“種族歧視”的漩渦，何況林書豪這個信仰基督教的亞裔控衛？

早在哈佛時期，他就經常聽到各種歧視詞匯，到了NBA也免不了對手和隊友明里暗里的歧視，2012年，ESPN就在他的報道中用chink當標題。2017年，肯揚-馬丁還吐槽林書豪留臟辮，儼然忘了自己還有中文紋身；甚至在2021年的發展聯盟，還有球員在場上叫他“新冠病毒”，由此引發了聯盟官方的調查。

林書豪留臟辮

林書豪的技術沒有到讓人閉嘴的程度，雙腿也承受不住反復突破對抗的磨損，性格又偏溫和謙遜，和NBA崇尚的強硬自信格格不入。他出生在美國，對信仰的忠誠度比絕大部分信教的美國人都高，比大部分NBA球員都更像傳統美國人。偏偏NBA球員們不看這個，連白人球員都免不了被他們嚼舌根，更何況處于種族歧視鏈底端的黃種人呢？

肯揚-馬丁吐槽書豪

就像馬丁沖他開炮時說的：“你想當黑人，可你姓林。”

隨著傷病和持球型打法摸到瓶頸，林書豪在2019年奪冠后再沒等到NBA合同，休賽期他在臺灣忍不住落淚，可他的CBA之路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順利。CBA對小外援的要求遠比NBA對持球第六人的高，要能扛產量、打擋拆、干拔、強突。而林書豪的打法更偏向團隊，雖然他的組織和防守讓球隊受益匪淺，場均22分6助攻2搶斷的數據足夠亮眼，+12的正負值也冠絕全隊，但對CBA球隊來說，這還不夠。

更關鍵的是，這兩年的季后賽，坐擁三外援的首鋼隊最遠只走到次輪，林書豪自己的表現也出現了大幅下滑。從核心控衛的標準來看，林書豪打得并不差，可以CBA外援（他的確占用了一個外援名額）為標準衡量，他確實不夠好。

而且CBA球隊看到林書豪的第一反應是：他不是黑皮小外援，我能防住他。哪怕論單挑沒有人能真正防住他，在林書豪過半場后，對手還是會很誠實地上夾擊，甚至會上很多高強度的對抗。林書豪有一場左臂全是血淋淋的劃痕，官方隨后增加了賽前檢查球員指甲的環節，低戰術水平和高對抗強度是CBA的特色，林書豪作為當時的流量焦點，再次集中了大部分的關注和針對。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作為巔峰已過的持球后衛，他確實被限制住了。

作為一名虔誠信教的美國人，林書豪因為亞裔身份飽受歧視，而作為一名黃皮膚的小外援，逐漸走下坡路的林書豪又被同種族的對手當成證明自己的磨刀石，同時還因為信仰和本土球迷多了層隔閡。

他不像追夢格林那樣能扮演聰明的惡人、提供獨特的價值，也做不到普通黑人球員那樣的“普卻信”，無論在哪邊，他都有些尷尬。最后還是在父母的老家體驗到了家的感覺（這也建立在他這兩年大殺四方的基礎上）。

歸根結底，林書豪的打法和性格都不適合潑天而至的流量和關注。他的持球突破型打法本來就很消耗身體，極容易被研究針對，后期又沒開發出無球投射，中間還屢遭傷病，能撐到2019年已經是自律和奇跡的結果。

在球場內外飽受針對的同時，偏偏他的性格還不溫不火，在場外這絕對是謙謙君子，可在職業籃球圈，這種性格實在太容易吃虧吃到底。再加上他身上的種種buff被不同尺度的放大鏡聚焦放大，讓他在哪邊都有些格格不入，就形成了在高光和低谷中往復掙扎，略顯擰巴的職業畫像。

于是，他親手搓出的“林瘋狂”席卷全球，短暫高光之后，引來了全聯盟的研究和針對。他迅速回歸持球第六人的身份，卻被傷病和對抗持續消耗，9年NBA只有5年打滿70場。他日復一日地刻苦訓練，始終沒能打破持球和無球的邊界。由此離開NBA后，他成為CBA的輿論中心，奈何巔峰已過，逐漸顯得名不副實。

關于種族、實力、國籍、性格、打法的討論一波又一波，每一波都有人支持他，也有人揶揄反對他。最終，他在臺灣降維打擊兩年，宣布退役。

但，這所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所有的長處和短板，所有的榮耀、矛盾和問題，才是林書豪作為一個個體、一名球員的全部的真實。

他用自己的經歷給黃種人、給亞裔籃球帶來曙光；他用自己的每一面忠實地反射聚光燈的光線，在不同觀眾的眼里形成不同的形象，這些形象疊加到一塊，才能形成最終的，完整的林書豪。

林書豪與日本后衛河村勇輝

在我采訪林書豪那天，我的朋友渡鴉老師問了他一個問題：你受到的挫折會比其他球員多一點，你覺得這公平嗎？他的回答很有個人特色：人生就是很不公平，大家都有各自不公平的地方，我能打進NBA，這一點本身就是不公平了。所以不公平也分壞處和好處，遇到壞處的時候，就多想想自己得到的好處。

在我看來，這是林書豪這個人、這名球員的最佳注解。無論他的籃球生涯經歷了多少波瀾，至少現在，他可以遠離聚光燈的炙烤，享受最純粹的籃球和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