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在，我永遠都有家”——回村歷險記·人物篇

說到關系就不得不提到人，我想寫一寫存在故鄉的人。

“叔（shu 二聲），我走了啊”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回應，或許沒有，這也正常，或許有，這也正常。

今年過年回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的出門迎接我，也沒有來奶奶這間屋子一起吃年夜飯，也沒有在碰面的時候抬頭看看我，從家人口中得知，今年他一直這樣不跟人說話，偶爾說話也是戾氣很重的狀態。其實不用從家人嘴里說什么，我就已經知道，他今年精神狀態已經很不好了。

我聽到屋里有一些聲音，于是我站在門口再等一下

叔叔果然出來了

“走了啊”， 他推開門，掀開厚重的棉被做的門簾，低著頭并沒有看我

“嗯，一會兒12點的車” ，我平靜的回道

后來我們又隨便聊了些何時來的，何時走的客套話，他也一直沒有抬頭看我。

“處對象了嗎，該結婚了吧”，他問了一個不免俗套卻不該在他身上問出的問題

“沒有，結啥婚啊，有什么意義嗎”

“那...那可不行，得結婚”

“有啥好結的，我有錢，有朋友，有伴，自己過不好嗎”

“嗯，是，你有錢”

然后我們陷入了沉默

突然回想起去年我們的對話，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了

“叔，我永遠記得你之前騎摩托車帶我去買薯片，就為了給我買那一包薯片跑特別遠，那是個黃瓜味的，我永遠記得”

我們去的第一家小賣店沒有，叔叔就騎車帶我去下個村的賣店買，我說“太遠了”，叔叔說“沒事，你愛吃”。

“你現在怎么變了呢，我不想看你變成這樣”，我看著他

他本來轉過身來對著我，然后他坐正，背了回去，說：“是不是成家了”，然后我看到他抬起了手，停在眼睛的位置摩挲了一下，沉默一會兒之后，他抹了好幾下眼睛。

那時帶我買薯片的叔叔是二十出頭的少年，現在我面前的叔叔是四十多滿臉滄桑的小老頭了，我叔心里還住著那個小孩，但是結婚、生子、離婚、生病...生活讓他再也沒法做那個小孩了。那天我在日記里寫到：人能不能永遠年輕，為什么要成家

我覺得他是人生這場戲劇的悲劇角色，我知道他為什么如此無望，因為他覺得一切都已注定，無法改變，生活對他是如此殘忍。

聽我爸媽說，他（我叔）今年跟誰都不怎么說話了

他和奶奶、我爸媽一起送我到了大門口

“叔，我走了，好好的啊”

他把我送到了大門口就背過身去了

“你一定好好的啊”

我的視線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姐，想吃啥，我從樺甸給你買”

“啊，怎么跟哄小孩似的”

“那你給我帶點山楂卷吧嘿嘿”

他比我小三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的爺爺奶奶是他的姥爺姥姥，我從小就搶他的吃的，他也不哭也不搶還老讓著我，他長大就欺負我，氣我逗我哄我。

“姐，我對象跟我一起來，你一定能喜歡她”

“好啊，我看看”

“你們測過MBTI嗎，沒有快來測一下”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陳是INFJ，一個溫暖的獅子座，她女朋友是ENFJ，跟我一樣！一個溫暖的小太陽

“你倆很配的?。　?/p>

“姐，我跟你說，我剛認識陳xx的時候，我覺得他可兇了”

“哈哈哈哈哈哈，他兇”

其實我對小陳找女朋友的眼光一直沒有懷疑的，他被我姑姑培養的從小就非常懂事，人又很溫暖。

“哎呀，你怎么還躺姐腿上了”，小陳的女朋友說

“你別管，我有姐，你有嗎”

我知道他是看我狀態不好，跟我親近親近

“感覺村里的人小時候老在一起玩，現在也不玩了”

“是啊，下院那個從小跟我玩到大的都有小孩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了”

小陳重復了一遍我的話，“大家都有自己的人生了”

我背過身去，不想讓他倆察覺

小陳也有自己的人生了

“姐，我不想放棄，我想跟她結婚”，我知道他在微信那頭哭了

“可以的”，我堅定的說

“姐，你在北京受委屈了難過了就跟我說，長春離北京很近的，你別忘了有我這個弟弟，只要你說，我就去”

謝謝你，讓我知道在我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我一直是被愛的。

“彤彤，你有想長大做什么嗎”

“不知道，媽媽讓我當老師”

“我說你自己想做什么”

“我覺得媽媽說得對”

彤彤今年上大一了，雖然她被我媽教育的很懂事很乖巧，但是她學習是真不好，可她好像也從來不為這個憂慮。

“妹妹，你有什么痛苦嗎”

“沒有誒”

“...你想了嗎？”

“嗯...那我想想...沒有”

其實我一直覺得彤彤是很有福氣的，雖然都是同樣的家庭環境長大的，但她跟我不一樣，我有一種一切只能靠自己的感覺，而她好像不用做太多，一切就會奔她而來，而她需要做的，只是不急不躁、耐心的靜靜等待。而她很好的一點就是有足夠的定力，能穩穩的迎接一切的到來。

“彤彤，你喜歡姐姐嗎”

“喜歡”

“喜歡哪”

“姐姐給我買好吃的”

“就這啊？”

“還有，還有姐姐讓我看書，看我愛看的，姐姐鍛煉我，讓我長見識”

去年她高考結束，我讓她來北京玩玩，旅游、開拓眼界，她一個人坐火車來，住在我這，自己做飯，騎著小黃車在北京到處轉，去了故宮、博物館、天壇等等

▲學抖音上的姿勢，請路人幫忙拍照

她的穩不是被動等待，而是沿著自己的路一步一步慢慢走，面對困難時刻她也不覺得是困難時刻，只是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知道我不太開心，過年期間也一直在照顧我，給我買好吃的，聽我的使喚，陪我上廁所，雖然她并不能明白我為什么痛苦。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被家里人回來的聲音吵醒了，然后我就開始非常躁動，我很痛苦，我安定不下來，就轉過身去想抱抱她，她應該也被我吵醒了，她抱住了我，一下一下的拍著我的后背

一下，兩下，三下...

我睡著了。

和我媽已經好久沒親近了，每年過年回去也是各自睡各自的房間，回家時間有限，我盡量扮演一個“好女兒”的身份，她在我的心里也更像是一個媽媽的身份，而非“我的媽媽”。

今年過年我們都回了奶奶家，我給她們嚇了一大跳，因為我瘦了十斤，面色蠟黃，我媽也沒細問，她只是照顧我，給我熬小米粥，給我搬桌子讓我能舒服的看書寫字，給我蓋衣服，給我鋪炕（鋪睡覺的鋪蓋）。

“你這工作多好啊，咋給自己造成這樣了啊”，她自言自語道，也沒希望我回復什么，我知道她只是心疼我。她當然知道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苦，她什么都知道。

她想去五臺山、想去色達，她想去所有學佛的道場，可是妹妹高考她要在家做飯、妹妹上大學她要掙錢走不開、姥爺生病她要照顧...我說你一次次錯過，那你知道下一次機會還會有嗎，什么時候有，下次你就沒別的事了嗎。她當然知道家人是她放不下的牽掛，她什么都知道。

她拽我上山玩，讓我透透氣，讓我曬太陽，帶我去喂小鳥，她在山上亂跑，在雪地里打滾，她用50歲的身體給我展示她的堅強、勇敢和善良。

她每天睡前都要念佛，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老看到她坐著的背影，過年回去的那些天她仍然在念，看著她的背影，好像就能獲得很大的力量，她這艱辛的半生已經安然度過了，而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殘忍的痕跡，她依然像個小姑娘，純真、勇敢、頑強、活力、善良、溫柔。

有一天晚上睡前我感覺情緒難以承受，難以承受...我握住了她的手臂，她看向我，用手拍了拍我的身體，最后一下用了些力，然后她坐了起來

串珠在她的手上快速撥動。

“婷婷小時候就說，長大要推著小車帶奶奶去玩”

“現在奶奶老嘍，哪也去不了嘍”

我盡量讓自己不要細想，好像就不用面對這種來自自己的道德審判。

我從小在奶奶家長大，從剛出生一直到上小學，和爺爺奶奶的相處時間遠遠大于我爸媽，后來去了城市上學寒暑假也會回奶奶家。

我印象中的奶奶是有點兇兇的，她很有主意很有自己的堅持，她不光兇我，也兇爺爺，也兇我爸，反正啊這一家的男的，加上我這個假小子，沒一個讓她不操心的。

可是我記憶中的奶奶看到我從來都是笑著的

“快進屋去吧，外屋地（廚房）冷”

“別洗，水涼，我給你加點熱的”

過年返程，奶奶把我送到大門口，就背過身去了。她站在門口，送走了小陳、送走了我、送走了彤彤和我媽、最后再送走我爸，她永遠給人留下一個堅強的背影。

現在我們已經有了更大的世界，但她只有我們。

爺爺少言寡語，不是在干活就是看著我玩、陪著我玩。

爺爺經常出現在山上和后院的菜園子。

山上很好玩，我老去放風，那是一大片苞米地，也是爺爺抽煙放風的精神歸宿，他還有一個伙伴——老黃牛！每當我找不到爺爺就知道他在山上，我去找他，也順便背著一小捆柴火下山，他背大的，我背小的，回家會得到奶奶的夸獎，我也有用啦！

我很少去后園子，菜園里各有各的空間，滿滿當當的，還有一片黃煙區，那可是爺爺的寶貝，春天種，還要經常去掰叉子，過了白露就可以收了，把葉子蓋上、捂住，一捂葉子就出汗變黃，等曬干就可以卷煙了，我還會幫爺爺卷煙呢。我老在菜園外晃蕩，蜻蜓落在木枝子上，我用爺爺給我做的螞蜓（蜻蜓）套，趁其不備，就能收獲一個可愛的小寵物。

“你小時候給你爺洗衣服，倒了一袋洗衣粉，你爺都不知道咋說你”

“有一年冬天，你問你爺：你咋沒穿我給你洗的衣服”

“孩子，那是半截袖”

“愿老爹逝者安息” ——2019年刷朋友圈看到我爸發的一條消息

當時我臉部突然發麻

“你奶怕你上班忙，沒告訴你，怕你回來”

過年走的時候我去了放牌位的屋子拜了拜，沒敢多停留。

人物篇暫時就寫到這了， 今年能量很低卻“意外”的收獲了來自媽媽、小陳、妹妹的關愛，讓我知道我是很被愛、很不缺愛的，為什么說是“意外”呢，就像我前一篇說的：我一直覺得自己不被愛，以至于拼命的向外尋找愛，可恍然發現，愛就在那里，是我的不信任讓我看不到它們。這個不信任可能來自于我覺得他們不懂我、不理解我，很難對我感同身受，但，要相信 愛就是愛！

叔叔也讓我惋惜，我很想愛一愛他，可我除了跟他說說話，我又還能做些什么呢?；蛟S這樣也夠了，至少他知道，有人懂他，有人看到他年輕時候瀟灑自由的樣子，也看到他現在艱難生存的樣子，有人理解他，那他的世界應該就不是孤單一人吧。

爺爺奶奶是我永遠不敢細細回憶的痛，是的奶奶還在，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彌補，我只能給些錢，可錢對這個閉塞不通快遞的農村來說真的重要嗎？我不知道，或許我也知道...

“奶奶，你一定保重身體，只要你在，我永遠都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