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民”的起源很早,三代就有這些人物,伯夷叔齊義不王周,躲入首陽山里活活餓死,這該是貨真價實的“遺民”吧。
后世以‘遺民’自居者,便把兩位封作祖宗;然而行徑卻不同得很。
第一,以“民”自居者,大抵就不是勞苦大眾。他們不是特權階級,便是知識分子,而且在平時是并不肯以“民”自居的;但一碰到異族侵凌朝代更易的時候,他們抗爭既不能,幫兇又不屑,乃覺得還是民間可以托跡,于是搖身一變,掛出招牌,自居于“遺民”了。這塊招牌倒是金字的,八面玲瓏,雙方討好:對新朝表示消極沒有大企圖,對故國則表示尚存黍離之思,所謂“寄沉痛于悠閑”是也。于是不但當時得全性命于亂世,連身后的聲名都給安排好了:他們大都皆有一個集子。
“遺民”所缺的就是聞達,但聰明人,決不想在亂世求聞達,圣人早告訴他們,“治世則行,亂世則藏。”不過要緊的是有錢,因為有了錢,才可以閉門著作,種花藝菊,吟詩游山等等……否則,難免“遺民”做不成功,“西山蕨薇采精光,一隊夷齊下首陽,”給后人制造笑話去了。
可見“遺民”決不是大眾,但也決不會是大臣。明初蒙古的降臣危素還以遺老自居,這便是不識相,非給朱牧兒砍頭不可。大眾逢到異族的侵凌時是只有積極地抗爭和消極地熬受兩條路,決想不到在這時候把自己化成第三種人來渡過苦難的時代的。
明朝帝皇十兇九惡廷杖廠衛等等奴仆臣民的結果,把士氣摧殘得奄奄一息,因之亡國時艱苦的抗爭之士,實在聊聊可數;但是清室定鼎天下太平之后,“遺民”卻忽然多起來,這時便成了“遺民史”上最鼎盛的時代。那些“遺民”中如顧炎武黃宗羲等固然身與斗爭,退陣下來,才加入“遺民”群的。但也有在抗爭時無聲無臭而在“遺民”招牌上卻異常響亮的,如徐俟齋(枋)一“遺”山中便是四十年,連死后能挨到兩廡吃冷豬肉的理學名臣湯斌,以堂堂巡撫之尊徒步去看他,都幾次三番不見。
這些人物都是清高的了,但大部分卻不免后來屈節事仇;一到了西山蕨薇將盡的時候,“博學鴻詞”的羅網大開,“遺民”,“遺民”,便如飛鳥投林各逞長才,榮稱翰林院檢討了。
然而明末的士人,雖不身與抗爭,但“遺民”的頭銜和行徑,總還是在亡國之后才放上的;而今日的學者之流,卻更進一步,當舉國尚在一致抗爭中,勝負之數未可預卜,他們早已準備亡國后的事業,先把“遺民”的招牌掛出了。不信,有七七事變后六十有二天胡適博士致平友書為證,他以為“決心居留,也是最可佩服之事,”而埋頭著述,完成巨作,正得著一個“陳仲子匐匍食殘李”的機會云 云。
果然,不負博士所勸,今年便有人開來一篇帳單,不獨是《臨川音系表》已完成;連《幾何原本》也悠閑地予以重譯了。“閉門著述”,善哉,善哉!在侵略者鐵蹄下的籠城中,若不是掛了“遺民”招牌的諸公,恐怕早已束裝:“飄蕭一杖天南行,” 或是榮任“新民學院”教授了。今之“遺民”,不獨有異于三代之“遺民”,抑且和清初的“遺民”也不同,那個朝代有國家還在一致抗爭中,便先有遺民出現了的?
嚴格說起來,在歷史上或在今日拿“民”字來分類,是只有“順民”和“逆民”,決不能有“遺民”。如伯夷叔齊,餓死不食周粟,這是“逆”到了極點;即使是顧亭林和黃梨洲,前者遍訪天下郡國利病,后者到處奔走講學,無非布置起事形勢和播散革命火種;亭林先生九死一生,他到臨終還是一個“逆民”。
至于所謂“遺民”,除了不做官故示清高外,其馀一無所取,還不是成為服服貼貼的“順民”。更進一步,接交官府,化為山長;鴻博一開,榮任檢討,這便成為奴才了。
“遺民”是要不得的,在全面抗爭中的今日更要不得,凡為被侵略國家的人民,不為“逆民”,便為“順民”,舍此并無第三條路。
選自1939年7月上海世界書局《橫眉集》初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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