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謙卑識真理》連載9：第三章第三節

三、公平的困境

除了對前途命運的迷茫和理財實踐中的感悟，出社會后，動搖我無神論信仰的第三個也是最關鍵的點，是我對一個字眼越發敏感——公平

陽光公平嗎？大地公平嗎？

高中學過一篇名叫《地下森林斷想》的課文，是女作家張抗抗的名作

文章追溯了位于黑龍江省的一片雄壯的地下森林形成的歷史

在那片由于火山爆發引起的地殼運動而形成的峽谷里，陽光無法照入其中，所以峽谷里從來沒有機會孕育任何生命

于是張抗抗滿懷傷感地寫道——

都說陽光是公平的，在這里卻不，不！它沉湎于高山大川平野對它的歡呼致意，卻從來沒有到這深深的峽谷的底部來過

它吝嗇地在崖口徘徊，裝模做樣地點頭。它從沒有留意過這陷落的大坑，而早已將它遺忘了

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幾束光線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窺測，也是斜視著，沒有幾絲暖意

陽光不喜歡峽谷，峽谷莫非不知道？

陽光是公平的么？峽谷莫非不明白？

千萬年就這樣過去了，突然有一天，人們在昔日的死火山口發現了一個奇跡，那片幽暗的峽谷里竟然柞木蒼郁，松樹成林，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地聳立著一片蔚為壯觀的森林

有人便為之取名“地下森林”

于是張抗抗發出感嘆：“大自然每一次劇烈的運動，總要破壞和毀滅一些什么，但也總有一些頑強的生命，不會屈服，絕不屈服啊！地下森林，我們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驕子，謝謝你的啟迪”

高中讀到這篇充滿哲學味的散文時，深感震撼，趕緊寫了一篇讀后感：《論命運的不公與生命的公平——讀〈地下森林斷想〉有感》

我還引用海明威的名言做題記：“一個人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你盡可以消滅他，但就是打不敗他！”

我在文中寫道——

陽光真的不公平？

不！陽光是公平的！

陽光從來都沿直線傳播，他早與萬物定下盟約：長得高的便能得到我的滋潤

這是規律，是必然，是客觀存在

不公平的，只能是命

命，這可能是個千古難題啊

人出生伊始，就伴隨著終生無法改變的命，其他動植物也一樣

但孱弱的小苗何以違抗大自然的殘酷判決？

當鳥兒銜著他掠過平原時，他心動過

當鳥兒將他遺棄在峽谷時，他失落過

但他不甘心，他決不甘心就這樣毫無意義地結束自己短促的生命！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于是他選擇了那條鋪滿泥濘與陡峭，遍布荊棘與坎坷的生長之路

是的，他決不認命！他要靠自己的意志把宿命砸得稀巴爛！所以他迎來了陽光的滋養，迎來了人們的敬仰！

他自強，所以他創造了奇跡！

上帝在給你不公命運的同時，也把一份公平的生命賜予了你

時刻不要忘了，人生只有一次，不是你打敗命運，就是命運把你消滅，斗爭的結果惟有你的意志才能把握

人的自由意志擁有巨大的主觀能動性，決定事物發展方向的也只可能是內因

所以永遠銘記：再殘酷的命運，你都有能力將之征服！

人人生而平等？

一如我在第一章引用的那些高中時代作品，初生牛犢的我在這篇讀后感中也注入了青春的激昂和豪邁，大有電影《哪吒》里“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既視感，還運用唯物辯證法來論證最后的正能量結論

我的邏輯很清晰：

每個人生來抽到的“底牌”不同，有人健步如飛，有人四肢不全；有人生性聰慧，有人智力低下；有人生在富賈之家，一生享不盡錦衣珍饈；有人生在貧賤之家，一生為生計奔走勞碌；有人生在盛世，安康幸福；有人生在亂世，顛沛流離……

這叫什么？這叫“命運”

天意如此，人力無可為

與此同時，每個人都有且只有一次生命，這又非常公平

每個人都能運用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選擇自己獨特的人生道路，你可以選擇隨波逐流，虛度一生，也可以選擇奮發圖強，拼搏向上

這叫什么？這叫自由意志

用自己不屈服、不認命的自由意志對抗那看似強大的命運，就能創造生命的奇跡

就像貝多芬的名言：“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絕不能使我屈服！”

這種論調，積極向上，催人奮進，讀來倍受鼓舞，標準的高分應試作文

但高分作文說的，就是真理嗎？

不可否認，為了鼓勵孩子努力學習，中小學語文教科書都會鼓吹這種論調，現實中也的確不乏這種逆天改命的案例，最著名的有張海迪、海倫·凱勒，甚至美國副總統萬斯這種草根逆襲代表，也算“勵志典型”

學生時代我也相信這種論調，出社會后才意識到，張海迪是天才，海倫·凱勒也是，但絕大多數四肢健全的普通人的腦袋瓜，遠不如這兩位殘疾人那么好

學校里，老師總拿愛迪生的名言激勵學生勤奮學習：“天才就是1%的靈感加99%的汗水”

潛臺詞是，后天的勤奮比先天的聰慧重要得多！

類似說法還有很多，勤能補拙、笨鳥先飛、天道酬勤……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斷章取義，愛迪生后面還有半句話才是重點：“那1%的靈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加起來都重要”！

“靈感” VS “汗水”

在愛迪生看來，自己能成為發明大王有兩個要素，一是汗水（勤奮），二是靈感（天賦）

然而勤奮的人一抓一大把，天才卻屈指可數

所以表面上看，通向成功的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花在“汗水”上，世人看到的也都是你的不懈付出，但決定你成功與否的關鍵，卻是那看似虛無縹緲卻又命中注定完全不受主觀能動性控制的“靈感”

否則你如何解釋，19世紀末研究電燈的人那么多，偏偏愛迪生搗鼓成功了呢？

同理，為什么人人都會面臨死亡，只有莫扎特死前寫下不朽的《安魂曲》？

為什么聾子那么多，只有貝多芬在耳聾狀態下寫出氣勢恢弘的“貝九”？

為什么中國有那么多人打籃球，卻只出了一個姚明？

是姚明平時刻苦訓練嗎？

當然刻苦，但劉煒訓練也很刻苦

為什么當年上海隊的好兄弟，一個成了世界級籃球巨星，一個卻只是NBA的匆匆過客？

歸根到底，因為劉煒只有190，姚明卻有227

在籃球場上，姚明身高上的先天優勢是劉煒再怎么努力訓練也追不上的

有人會說，為什么劉煒一定要和姚明比？成功的定義，不該狹隘到打敗所有對手，站在世界之巔

畢竟，每個體育項目的金牌只有一枚，每次考試的第一名只有一位，拿不到金牌或第一名不代表不成功，能超越過去的自己，已是成功

反過來說，縱然努力不一定能成功，但不努力一定不可能成功

天賦早已確定，學校無能為力，能做的就是激發學生能動性，又有何不對？

這么說當然沒錯，我們普通人也并不奢望擁有姚明的身高、張學友的嗓音或愛因斯坦的腦袋，但這并不能掩蓋人生而不平等的客觀事實

上天并沒有公平對待每一個人

性別、膚色、智商、長相、體魄、家庭出身乃至所處時代環境都有著顯而易見的巨大差異，這些鴻溝想靠后天的主觀意志去彌合，難于上青天……

個人命運如此，國家命運亦然

為什么漢人生活的平原如此肥沃，物產豐富，藏人居住的高原卻如此貧瘠，只能產點青稞？

為什么海灣國家單憑上天賜予的豐富石油就輕松富甲一方，而資源匱乏的日本卻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擠身發達國家？

為什么希臘人每天享受地中海的旭日和清風，冰島人卻要終年承受刺骨的寒風？

日本人一次又一次忿忿不平地質問上帝：

憑什么把廣袤的平原，奔流的大河和豐富的礦藏賜給中國人，卻把無盡的地震臺風火山海嘯，留給我們日本人？

憑什么？你憑什么這么偏心？

上帝默不作聲，好像從不曾看見這一切……

這又回到第二章探討過的“青藏高原為什么在那里”的無解問題

由此可見，我們的教育反復強調“汗水”的重要性，有意削弱或掩蓋“靈感”的重要性，不正說明人類在面對眾多先天不公平待遇時的無可奈何嗎？

“我有一個夢想”

自然造化形成的不公，人類只能無奈接受，但人類自己制造的社會不公，為什么也會長期持續呢？

公平的缺失，幾乎是人類史上引發一切社會動蕩的根本原因

古往今來，那些最智慧的頭腦都在追求一個夢想——人類社會的永久公平正義

孔子憧憬的大同世界，是一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世界

馬克思描繪的共產社會，是一個徹底消滅私有制，推行生產資料公有制的社會

兩者核心理念都在“公平”二字上，無非手段不同，前者想要依靠道德教化實現，后者希望利用制度設計達成

推而廣之，柏拉圖的夢、盧梭的夢、華盛頓的夢、玻利瓦爾的夢，孫中山的夢、甘地的夢、切·格瓦拉的夢、馬丁·路德·金的夢、曼德拉的夢……都是想在先天不公平的自然環境中，盡可能讓每一個人在后天獲得最大限度的社會公平

包括公平接受教育、享受醫療、參與選舉、競爭工作、獲取財富和社會地位的權利……

1776年頒布的美國《獨立宣言》對人類社會最大的貢獻，在于它提出的五條基本原則——

我們認為以下真理不言而喻：

一、人人生而平等

二、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讓渡的權利

三、這些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力

四、為保障這些權利，人們才在他們之間建立政府，政府的正當權力來自被治者的同意

五、當任何形式的政府破壞了這些目標，人民就有權、有責任改變它或廢除它，以便按照以上原則重新構建政府

1963年，馬丁·路德·金發表了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想》，重申了美國夢的精神：“我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深深扎根于美國的夢想中。我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會站立起來，真正實現其信條的真諦：‘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時至今日，“人人生而平等”已成為世界公認的普世價值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孔子2500年前做的夢，托馬斯·杰弗遜240年前做的夢，馬克思170年前做的夢，馬丁·路德·金60年前做的夢，今天依然沒有實現？

關系改變命運？

我追問的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不少讀者啞然失笑——不公平，不是社會上普遍存在，早該習以為常的嗎？

因為現實生活告訴我們，不僅“靈感”比“汗水”重要，“關系”往往也比“汗水”重要

想靠知識改變命運，當然有可能，但要付出太多汗水

相比而言，靠關系改變命運，輕松得多，成功概率也高得多

不時聽到老同學埋怨，許多年紀比我們大10歲、20歲的領導，腦子不見得比我們聰明，工作能力不見得比我們強，看待問題也不見得比我們更細致深刻，但他們就是你的領導，你毫無辦法

原因無非兩條，一是他比你早生N年，碰巧抓到時代紅利——因為命運不公

二是他有關系，比如是老板的小舅子，或者父親是集團黨委副書記——還是命運不公

于是許多年輕人揶揄道：“投胎是門技術活”

不是說“人人生而平等”嗎？不是說“知識改變命運”嗎？

為什么當年的窮娃娃今天大學畢業后，哪怕在招聘會擠破頭皮也依然找不到一份收入體面的工作？

為什么當年高考落榜的富二代卻能出國鍍金，回國后通關系進國企找了份輕松體面的工作呢？

是窮娃娃學習不努力，工作不認真，還是富二代投胎投得好呢？

今天全世界都存在一個現象：貧富差距拉大+階級愈加固化

富人的孩子大概率還是富人，窮人的孩子大概率還是窮人，窮人的孩子想靠“汗水”改變命運越來越難——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自己沒“關系”，沒人托舉

遠的不說，近的就有兩個鮮活案例

一是協和4+4事件中的董襲瑩，不就是投胎水平一流，又強行給自己作死的非典型案例嗎？

二是你老爸在興業銀行存1000萬，你就能獲得名企實習機會，未來起薪更高

公平的悖論

2004年，網友“麥子”發表了一篇轟動一時的文章《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20年后的今天，這句話依然是能引起底層廣泛共鳴的梗

“麥子”用平靜的口吻寫道——

我的白領朋友們，如果我是一個初中沒畢業就來滬打工的民工，你會和我坐在星巴克一起喝咖啡嗎？不會，肯定不會

比較我們的成長歷程，你會發現，為了一些在你看來唾手可得的東西，我卻要付出巨大努力

從我出生那刻起，我的身份就與你有天壤之別，因為我只能報農村戶口，而你是城市戶口

你可能會問：為什么非要來城市？農村不很好嗎？空氣新鮮，又不像城市這么擠

可農村沒有好的醫療條件，物質供應也不豐富，因為農民掙錢少，貴一點兒的東西就買不起，所以商販也不會進太多貨

考上大學是我跳出農門的唯一機會。眼看周圍同學一批批落馬，前面的道路越來越窄，我這個佼佼者心里不知是喜是憂

進入高中的第一天，校長就告訴我們這三年只有一個目標——高考。于是我披星戴月，早上5點起床，晚上11點睡覺，中秋節的晚上還在路燈下背政治題

我們的考卷一樣，分數線卻不一樣，但交的學費又一樣。每人每年6000元，四年下來光學費就要2.4萬，2003年上海某大學以“新建的松江校區環境優良”為由，將學費提高到每人每年1萬元，加上其他費用，四年總共要花6.6萬

6.6萬

對于一個上海城市家庭來說也許算不上沉重負擔，可對一個農村家庭，簡直是一輩子的積蓄

我很羨慕大城市的同學多才多藝，知識面那么廣，而我只會讀書，我的學生時代只有學習、考試、升學，因為只有考上大學，我才能來到你們中間，與你們一起學習，一切都必須服從這個目標

我可以忍受城市同學的嘲笑，幾個星期不吃一份葷菜，周末全天泡在圖書館……我想畢業后能在上海掙一份工資時，我會和你這個生長在都市里的同齡人一樣，做一個上海市民，而我父母也會為我驕傲，因為他們的孩子在大上海工作

終于畢業了，在上海工作難找，回家更沒就業機會……

如今的我在上海讀完碩士，有一份年薪七、八萬的工作

我奮斗了18年，終于可以與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我已融入這座國際化大都市，與周圍的白領朋友沒什么差別。可我無法忘記奮斗歷程中那些艱苦的歲月，無法忘記那些曾經的同學和他們永遠無法實現的夙愿

看到這里，不知你有沒有一種淚流滿面的沖動？

盡管力哥本人就是“麥子”口中羨慕不已的上海城市家庭的孩子，但我依然為這巨大的城鄉差距和教育資源的不平等感到痛心

為什么人人都渴望和平，戰爭卻總是不可避免？

為什么人人都呼喚公平，公平卻總是遙不可及？

如果公平是世間真理，為何人類無論如何拼命追求總是無法實現？

如果不公才是世間真理，為何人類不能坦然接受這個事實，偏偏喜歡不認命，非要和命運死磕，費盡心思去追求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呢？

所羅門王感嘆：

“我又轉念，見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欺壓。看哪，受欺壓的流淚，且無人安慰；欺壓他們的有勢力，也無人安慰他們。因此，我贊嘆那早已死的死人，勝過那還活著的活人。并且我以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見過日光之下惡事的，比這兩等人更強。”（傳4：1-3）

如果這世界真是神創造的，祂為什么沒有公平對待每一個人？為什么對人類社會的種種不公不義視而不見呢？

The answer my friend，is blowin’ in the wind

The answer is blowin’ in the 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