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最文藝的小鎮：人人都是藝術家

在福建閩東的大山深處，有一座十分低調的千年古鎮“雙溪”，它地處寧德市屏南縣東北20公里處，因南北雙溪繞鎮而得名，又因地處翠屏山南麓，曾得到皇帝賜名“屏南”。可以說“先有雙溪，后有屏南。”屏南建縣近300年，雙溪古鎮就承載了200余年的縣治歷史。

如同實干的福建人，雙溪從一片野田荒草，到閩東政治、經濟中心，再到衰落后的復興，在歷史長河中，它有條不紊地完成著“自我救贖”，也無時不刻地表達著一種精神：刻入骨子里的反叛，沖破困境的勇氣。高山疊嶂，雨霧氤氳，走在細雨朦朧的雙溪古街上，你能感受到江南柔身細語的溫婉，而它深藏的“野心”卻是別樣的極致反差。或許你永遠都不知道，它的下一步能有多么驚艷！

雙溪河邊，一座2000平方米公益藝術空間、1000平方米美術館構建出了一個烏托邦的藝術世界。

在這里，果農、打工者、家庭主婦、雜貨店老板娘，甚至是三四歲的幼童、年過九旬的老人聚在了一起畫畫，他們畫山畫水，畫家人，畫朋友，畫心中的思念，與其說是藝術創作，不如說是以畫抒懷人生，尋找真正的自己。當然，作為屏南精心打造的“文創+精準扶貧”模式，在這里300多位貧困戶、殘障人士通過作畫賣畫增加收入，有些甚至轉型為農民畫家或農民創客。

走在古鎮上，曾經的古商鋪被改造成了藝術空間、民宿，30多家藝術空間，40多家民宿、餐飲店如雨后春筍般建起。不過，畫師大多數是剛剛學畫不久的返鄉青年。在興意工作室，29歲的油畫師周省心，四個月前他還在外打工，一次與老鄉的閑談中得知老家正在免費招收油畫學員，便選擇回鄉創業。畫畫之余，這里還有音樂、手沖精品咖啡、手作IPA啤酒等公益教學，向村民和游客普及藝術教育，讓人們感受到生活也可以如此輕松、自在。

▌古鎮老街

在雙溪，像周省心一樣的人比比皆是：2017年，70多歲的劉亞偉老先生從山東來到雙溪鎮訪友，看到雙溪農民畫畫蔚然成風，便被深深吸引。2018年，他和夫人在鎮區租下了一座古厝，取名為“南渡書房”，并從山東老家千里迢迢將整個書房搬來；北漂楊小寒帶著兒子來這個小鎮扎根，成了大家口中的“新村民”。除了在網上銷售自己創作的畫作和文創產品外，她還喜歡和當地年輕人一起拍攝雙溪的美景和特色農產品，制作成圖集、視頻發到網上。

以畫畫為開端，拓展出精釀啤酒、手磨咖啡、精品民宿等新業態，早已成了雙溪獨具特色的創業氛圍。

▌薛氏老宅

古街上，薛氏老宅也實現了“涅槃重生”。2015年，從瑞典回國的藝術家程美信初次來雙溪，就被古鎮上座座標準的閩東大宅院建筑群吸引了。

此后，他攜家帶口來雙溪定居，并向當地政府發起倡議，組織修復了古鎮的建筑代表薛氏老宅。兩年時間，讓古宅重新煥發了光彩，“薛府文化藝術中心”成立。這座1800平方米的傳統民居，化身成了“鄉村圖書館”。古鎮上的男女老少不僅可以在這里免費借閱圖書，還能看電影、做游戲，接受英語、繪畫、音樂、體育等公益培訓。

修繕過程中，程美信堅持保留傳統構建，薛氏家族古宅內的多進式格局、精美的雕刻被完整保留。同時，他又將現代裝修元素融入其中，暖色燈、老物件裝飾墻、帆布沙發......幾百年后，薛府又開始門庭若市了，當地老人習以為常地來這里聚會聊天，孩子們則相約來這里玩耍、寫作業，甚至是“蹭Wi-Fi”。

▌張氏祠堂

雙溪，只是程美信鄉村改造的開始。此后，他把熱情灑在了閩東古村里，陸陸續續修繕了屏南150多幢老房子，并讓這些修繕好的老房子完全對社會開放，成為村民新型的社交的第三空間。與此同時，他還向全國招募志愿者，創建了公益組織森克義社，舉辦為當地留守兒童和老人的社區公益活動，比如開展兒童古村駐留、村中散步、戲劇體驗等活動，讓現代社會的風尚與古老歷史的光輝在雙溪融合。

▌古宅建筑

古鎮上，還有不少像薛府古宅這樣的閑置古宅被活化，甚至古巷里轉頭便會偶然看到幾個年輕的面孔，亦或是穿著布衣，拉著露營車準備外出的中年人，他們“隱居”在雙溪的古宅，卻是來自天南海北的異鄉人.....

▌閩東山區景觀

屏南包容天下的性格，其實歷史早已有之。這個性格，首先源于它不拘泥于限制，敢于突破阻礙的反叛精神。

屏南屬于典型的閩東山區，這里山巒疊嶂，群峰聳峙，300余座大小山峰高聳入云，霍童溪、古田溪，以及山間傾斜而下，縱橫流淌的河流塑造出了一片“避世”的桃花源。雙溪鎮，便是隱秘其間的低凹盆地。連綿不絕的高山將雙溪重重“包圍”，只有東溪、西溪，如帶環城，在此交匯西流，最后涌入浩渺的鴛鴦湖中。山與水，給雙溪帶來了雙重阻礙，這里似乎不適合生活，如同古人對它的評價“地勢險峻，道路崎嶇，乃‘八閩頂冠’”。

可就是這一閉塞之地，卻早在千年以前就迎來了第一批開拓者。“雙溪之山秀且靈，雙溪之水淵且清”在古人眼中，有山有水便是天上人間。因此，五代后梁乾化三年（公元913年），陸氏先祖帶領著子孫們輾轉遷徙，在此定居，享盡山水之樂。此后，薛氏、張氏等家族“聞訊趕來”，他們共同墾殖、拓展著這片荒地。千年之后，陸、薛、張姓便是世居雙溪的主要姓氏。

八百年后，雙溪又憑借著閩東多縣交界的特殊地理位置，迎來了第二批建設者。清雍正九年（1731），雙溪所屬的古田縣知縣趙以琳給皇帝分析著這里的優勢“雙溪連四府、九縣，地方遼闊，跨六百余里，鞭長莫及”，并奏請在此立縣。三年后，中國版圖上正式多了一個“屏南縣”，府治就設在雙溪。當時正值九月，新任古田知縣朱岳楷不敢怠慢，他冒著嚴寒，緊鑼密鼓地開始了府治建設，他將繪制的建城規劃圖上報皇帝，指揮籌建府治該有的地標：衙署、城墻，以及正音書院、文廟等文教設施。

▌鎮上的古宅

在一片僅有四五十戶人家，周邊野草叢生的荒地上建設，難度之大可想而知。而這一棘手的難題，終究還是由屏南開縣首任知縣沈鐘承擔了下來。當他抵達雙溪時，只見人煙寥寥的野田荒草間，孤獨地矗立著一座空蕩蕩的署衙，還有每夜城墻外虎視眈眈的猛虎......

▌古縣衙

沒有基礎，就創造條件，沈鐘開始晝夜不舍地忙碌了起來。他親自督率，廣泛召集了大批工匠營建城池，城垣、祠廟、壇社也陸續建成，一個小山村，便搖身變成了古代標準的縣城府治：高約一丈九尺城墻綿延1624米，圍起了20萬平方米的城池，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均建有巍峨的城樓，城墻上還建炮臺，以及三百多個垛口，可謂固若金湯。城內以縣衙為中心，北側高處從東至西，分布著城隍廟、文廟、臨水夫人、媽祖廟等廟宇，構建起了雙溪人儒釋道多元共融的信仰。

▌城隍廟

▌文廟

城隍廟里供奉著城爺，他是保古鎮風調雨順、人畜平安的護城之神。或許當時的知縣沈鐘還不會知道，百年之后，他便是雙溪的城隍老爺。民國十七年（1928年），當任縣長呈請省府批準，以曾經的古田縣知縣劉疆，屏南縣知縣沈鐘合祀城隍廟，并懸掛牌匾為“劉沈二公祠”。自此，沈鐘篳路藍縷的創縣壯舉達到了圓滿，他開啟了雙溪近200余年的古縣輝煌，也成就了自己的一生榮光。

▌舞獅、香火龍

如今，每年正月十五，雙溪人都會舉行規模盛大的城隍巡境活動，“肅靜”“回避”旗牌開路，手執金瓜、鉞斧、執扇的侍衛擁護著城隍爺，緊跟其后的還有雙溪特色民俗鐵枝、舞獅、香火龍的隊伍。夜幕降臨，鼓聲齊鳴，煙火彌漫，跟隨著巡境隊伍的人群擠滿了大街小巷，這或許就是沈鐘最想看到的盛世吧。

▌古鎮溪流

有了開城之祖的壯舉，此后便是走向世界的坦途。

在雙溪，山水也可以是通道。“逢山開路，遇水行舟”就是雙溪人反叛精神的體現。雙溪作為府治，周圍山巒中縱橫的古道通達四方，上至建寧府，遠及京城；南往古田縣并達省垣（福州府）；西去延平府及江西腹地，東往福寧府，通過福安賽岐港，甚至由海港連通海上絲綢之路，聯系世界，可謂是蔓延閩東北官道的重要樞紐中心。

▌瓷茶古道

古鎮周圍跨河而建南安橋、勸農橋、源里橋、百花橋，橋距離古鎮約二里，統稱“二里橋”；驛道之間建有路亭，以供休憩，亭距離古鎮約五里，統稱“五里亭”，古道、橋亭構成了雙溪完善的交通系統。通過古道，周圍地區的特產在此實現了相互交易，甚至通過古道運輸至港口，轉運出海，銷往國內外各地。其中，重要的交易物品便是大宗茶葉，少量陶瓷，由此綿延雙溪的古道也被稱為“瓷茶古道”。

屏南潮濕多霧的氣候，以及低山、丘陵孕育的紅壤，十分適宜茶葉生長。早在唐代，這里就是“皇家貢品”北苑貢茶的主產地之一，茶葉貿易更是早在唐宋開始興盛，至清代中后期達到了鼎盛。

▌周氏古宅內部及家族木雕

清代，隨著通商口岸的建成，以及商業貿易的發展，屏南境內很多富商大賈看準了茶葉的厚利，紛紛辦起了茶廠，其中雙溪的“六合春”最為著名。清同治年間，雙溪的周氏三兄弟紹京、紹虞、紹堃創建了“六合春”茶莊。由于誠信經營，規模逐漸壯大，短時間內不僅成立了“六合春”總行，統一了茶葉品牌、制作、購銷，還在省外創建了十九個茶行分號。他們甚至在省城福州開設了專門的錢莊、布莊，統一發行“六合春”錢劵，不惜斥巨資承包閩東出海口福安賽岐碼頭，專門供應自家茶莊茶葉出口海外，遠銷歐美各國，成為英國人飲茶文化中的座上賓。

▌周氏古宅內部

雙溪古鎮里的周氏老宅，便是曾經“六合春”茶莊的經營場所，也是周家人居住的祖宅。古宅由一排三座大屋相連，規模宏大氣派，廳堂內，用厚厚的杉木板鋪地，是為了適應茶葉堆放需求。

為服務于商貿發展，雙溪古鎮內街巷相通，迂曲縱橫，直通城外。分別往東、西、南門的東街、下街、南街等架構起了古鎮的骨架，東、西二街呈“丁”字形相交。清末民初，古鎮南街和后街最繁華的商業地段，林立的百年歷史老號店鋪就高達數百家，商旅客棧，南北京果、東西海鮮、干雜山珍、木材土產、生禽活畜、青草藥材各類商品應有盡有。老街上，甚至有薛氏族家族創辦的當鋪和票號，成了繁華古鎮，日進斗金的直接證明。

腰纏萬貫的富商們，富而重文，他們斥巨資建宅，請能工巧匠精雕細琢木雕以裝點古宅，也通過栩栩如生的木雕故事“潤物細無聲”地教導子孫要崇禮尚文。因開票號發家的薛氏于清乾隆年間建“薛氏老宅”。古宅建造時，薛氏祖先選用優良的杉木，并囑咐工匠們在木門上雕刻“耕讀漁樵”、琴棋書畫、梅竺竹菊、鶴鹿魚鵲，以及中華歷史典故，以此表達美好的期待。

在這一點上，宋氏老宅也極具達標行。古宅大門上有一對楹聯：“賦梅承相府，詠杏狀元家”，仰頭是高懸的“文魁”匾，斑駁的古老牌匾上字跡依稀可見，記錄了清代道光、光緒年間，宋氏家族四位學子分別高中鄉試貢元、進士、舉人的榮耀，也是宋氏家族書香門第、功名顯赫的見證。

▌上圖：酒糟方肉；下圖：蔥肉餅

商貿的發展，引來了諸多外來移民，也融匯了多重文化的交流：曾就職于此的百余位知縣，均來自全國不同地區，米燒兔、酒糟方肉等各地域菜肴被后人繼承，形成了雙溪獨具特色的飲食文化 “縣令菜”；古鎮流傳至今的鼓亭音樂，是乾隆五十二年（1787）薛氏家族薛云翱從浙江紹興引入，鼓亭音樂模仿宮廷曲調，成了雙溪每年元宵節游行的重要節目。

直到上世紀，雙溪的“輝煌”似乎戛然而止。受戰爭影響，東南亞海路被阻，茶葉無法出口。百業蕭條、商貿經濟一蹶不振。尤其解放后，屏南縣城搬離雙溪，雙溪被降為鎮級治所。

這次，雙溪似乎又陷入了“絕境”。這或許是很多古鎮難以面對的落差時刻，曾經有多繁榮，如今就有多落寞，時代變化必然會衰落一批，又興起一批。不過，這個“命”雙溪可不認。

▌雙溪鎮全景

為了把人找回來，讓古鎮再復興起來。2015年，屏南縣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斥資千萬選址在雙溪鎮建立公益油畫教學總部——安泰藝術城。

于是，故事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雙溪的好山好水，成為當下浮躁時代的人生安慰，公益油畫不招世俗意義上的藝術家，因為“人人都是藝術家”。一時間，“免費學油畫”的消息不脛而走，全國各地的油畫創作體驗者紛至沓來，外出打工的本地人也紛紛回歸，至此，落寞的小鎮似乎“往日重現”了，它再次成了“焦點”，榮登央視各大平臺。

雙溪的現在與歷史，都在努力成為人們眼中的“中心”。它開山造城、趁山水之便，是對自然的反叛；它用大膽的創意，吸引國內外的新村民，進而輻射周圍的鄉村，讓衰落的古村煥發生機，是對歷史趨勢的“逆風而行”。這就是雙溪，它反叛的一生仍在繼續，每走一步便都要“與眾不同”！

編輯：Kiki

視覺設計：April

文字：沐槿

圖片來源：沐槿、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