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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連工業大學一名女生被校方開除,起因已眾所周知:她與烏克蘭電競選手Zeus(本名Danylo Teslenko)發生一夜情后,被對方偷拍并發到社交媒體上,嘲諷“中國女人真廉價,不到一天就拿下”。
她分明是一個受害者,為何反遭處罰?因為校方認為該女生的行為“有損國格”。根據 《大連工業大學學生違紀處分規定》第十九條第六款:“與外國人不正當交往,有損國格、校譽的,視情節給予記過及以上處分。”開除當然遠比記過嚴厲,屬于頂格處罰,可見在校方心目中,此事對“國格”的損害不是一般的嚴重。
網上有的是人為校方的開除決定叫好,據一位北京大學老師觀察,北大樹洞有七成的聲音都支持開除那位女生。國內最頂尖學府的輿論尚且如此,價值觀更保守的群體不問可知。這有力地證明,中國社會在觀念層面尚未真正現代化。
此事的實質是什么?在我看來,這位女生其實是遭到了榮譽謀殺。
所謂“榮譽謀殺”(honor killing),是指家族、部族或社群成員為了維護集體名譽而“清理門戶”。通常情況下,都是兇手認為女性成員犯下的某個過錯,玷污了男性主導的道德秩序,因而有必要通過嚴厲的復仇行為消除這一恥辱,恢復尊嚴和名譽。
2016年7月15日,巴基斯坦女星 坎德爾·巴洛奇(Qandeel Baloch)在父母家中熟睡時被親兄長瓦西姆掐死。原因是她在社交媒體上發布自己的“性感照片”,此前她因為一再發表支持女性自由的強烈主張,在巴基斯坦國內引發激烈爭議,一度成為被搜索次數最多的全國十大名人之一。
耐人尋味的是,她的兄長強調之所以殺害妹妹是因為她“讓家族名譽蒙羞”,但她的父親阿澤姆(Azeem)認為兒子是因圖謀錢財殺害妹妹的,他告訴媒體:“ 我的女兒很勇敢,我永遠不會忘記或原諒她被殘忍殺害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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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這未必導致女性當事人死亡,但其深層邏輯是一致的。2007年4月,美國影星李察基爾(Richard Gere)在印度新德里參加一場促進安全性行為和使用避孕套的活動時,當眾激吻了印度女性希爾帕·謝蒂(Shilpa Shetty)。這在美國或許沒什么,但印度不是美國,其結果,給對方帶來了無窮的麻煩。
在印度,電影里出現接吻的鏡頭都能讓全場轟動,而公開示愛更是禁忌,這個吻讓極端保守的印度教團體極為不滿,視為對印度道德觀的公然侵犯。印度法院一度對基爾發出逮捕令,并對謝蒂提出淫穢指控。
基爾很快道歉,表示他此舉只是想表明接吻時安全的,不會導致HIV的傳播;但他在美國畢竟安然無事,謝蒂在印度就無可遁逃,只能面對全國震怒,不得不一再含淚公開謝罪。雖然那個吻她也猝不及防,根本不是她的錯,但正如她的律師所言,針對她的指控都基于對女性貞潔的高標準:“當她被同案被告親吻時,她沒有抗議。”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直到15年后的2022年,她才被撤銷猥褻罪名。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個注重女性貞潔,并將之與國家、民族的顏面綁定的國家,卻又是強奸案高發、往往還相當惡性的國度。真正的“印度之恥”不是一個印度女性被外國人當眾強吻,而是無數印度女性被本國人強奸還只能忍氣吞聲。
別說是印度了,即便是德國,在戰后初期那段混亂的日子里,女性與戰勝國士兵的交往也被看作是“對民族的背叛”,鄙視地認為她們不過是為了貪圖一點錢財:
這種將和盟軍士兵的交往縮減到純粹的物質層面上的狹隘看法,把女性變成了悲慘生活中的被動角色。假如更深入地關注她們對美國人的狂熱,那至少會部分地承認她們是自己生活的主體。然而即使是女權主義學者,也更樂于把女性看成是犧牲品而無法從其欲望中獲得什么樂趣。(《狼性時代:第三帝國余波中的德國與德國人,1945-1955》,第170頁)
也就是說,這些女性自身的意愿是很少得到考慮的,仿佛她們的身體不屬于自己,而是被“集體化”了——屬于家族、民族、國家,是不容異族人玷污的,盡管男性打了敗仗,但他們遷怒于這些女人身上,辱罵她們沒能為國族守住清白的名譽,只能算作是自甘墮落。原本不帶政治色彩的、純私人性質的交往,就此變成了“家國大義”,讓她們承受千夫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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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連工業大學那位女生的遭遇,在這一點上有什么本質區別嗎?在我看來,沒有。那同樣是以集體榮譽(“國格”)的名義,懲罰一個女性的個人自主權利。
當然,她并沒有被“謀殺”,但校方公布她的真實姓名,在這個網絡時代,也無異于讓她“社會性死亡”了。這是對她靈魂的處決。
在絕大多數“榮譽謀殺”案件中,受害女性之所以遭到懲罰,都是因為她們比兇手的價值觀更為自由,因而突破了保守的社會道德所能容忍的極限。這些人眼里看到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為了捍衛這些搖搖欲墜的道德準則,必須無情地懲罰敢于越界的個體。也就是說,他們把道德執法看作是一次公開教育,意在殺一儆百地告誡其他人不得效仿。
如果說逾越了邊界的女性是“壞女人”,那么“好女人”應該是什么樣?那當然是謹守本分,將主流的社會道德觀內化,在一個仍把女性視為群體名譽象征的社會里,這不可避免地都意味著這樣一點:由掌握文化權力的男性來決定什么才是“好女人”。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陳腐道德觀說到底也無非如此:女人的身體和活法都不是她自己能掌控的,無論如何都不能逾越“名節”的道德紅線。在《儒林外史》中,王玉輝的三姑娘在喪夫后絕食殉節,這個老書生仰天大笑:“死的好!死的好!”因為在那個社會,一個寡婦只有變成貞節牌坊,才是好女人。
已經2025年了,是時候讓女人自主支配自己的身體和命運了,她們不是什么集體道德的載體,不是誰的附屬品。讓人成為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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