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臺》可真地道啊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影視作品里聽見北京城的鴿哨聲了，當《戲臺》一開場這種聲音傳來時，我就明白，某些久違的東西回來了。

陳佩斯對于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是歡笑與品質的象征，盡管這些年他淡出了“主流”視野，但一直沒有停下創作與表演，此番改編自同名話劇的電影上映，其水準也又一次證明了他寶刀未老。

當然我也得承認，《戲臺》的內里和表象都有些過于老派純粹了，更偏于舞臺和表演，就如今的市場來說，顯得不是那么有“電影語感”，真要面向現在的廣大觀眾，恐怕吸引力不夠強……可對于喜歡這一口的朋友，那是極好的。

當年的“陳小二”現在都快是陳強老爺子活躍后期的年紀了，確實不必太想著追流行，做自己最擅長的事才是正道。

【友情提示：下文會有劇透。】

《戲臺》的故事很簡單：五慶班帶著一眾名角兒到大戲院演出，恰逢剛打進北京城的洪大帥在戲院玩耍搗亂，還指名要讓同在戲院游蕩的老鄉大嗓兒唱《霸王別姬》，一邊是丟性命的威脅，一邊是砸招牌的危險，侯班主與吳經理只得假戲真做、夾縫求生，這場大戲到底能唱成啥樣，只有天知道了。

影片內容可以有好幾種理解，比如演藝圈亂象或者藝術風骨等等，我個人更傾向于“環境對藝術創作的不同態度和影響”，下面我會挑幾個有代表性的角色，以破壞者、混沌者、捍衛者三類形象來聊聊。

首先是破壞者，徐明禮和洪大帥。

徐明禮是個標準的墻頭草和投機分子，不管誰入主京城，他都能立馬披上對方的軍服、演奏對方的軍歌，因此，無論城頭怎么變幻大王旗，他都能坐穩教化處處長的位子，因為誰都用得上他。

與戲盲洪大帥不同，徐明禮是懂戲的，他很清楚大帥是在隨心所欲、胡作非為，可他非但沒有任何提醒，反而順勢而為，變本加厲對戲班進行改造。

徐明禮這類人對文藝創作是沒什么敬畏和憐惜可言的，只要能成為自己拍馬屁的工具，他立馬就能對戲院強制包場、讓劉邦上吊，而在此過程中，他自己也能通過狐假虎威滿足相應的權欲。

同樣是破壞樹木，如果說徐明禮是砍樹枝、挖樹皮、澆熱水式的焉兒壞，那么洪大帥就是狂風過境一般的連根拔起。

這個大棒槌壓根就不懂戲，他心血來潮喊弟兄們去德祥大戲院聽戲，僅僅是因為瞥見了戲院的排場，又聽六姨太提了一嘴，隨后他興頭上來了，還要去微服出訪。

這種到后臺搗亂的外行人，本來會被立刻轟出去，或者被好好教訓一頓，可偏偏洪大帥此時是北京城的話事人，手上拿著象征權力的槍，哪怕他這個位置坐不了一天（早上進的城，晚上就被藍大帥趕出去了）——最典型的一出戲，便是地頭蛇劉八爺的橫死，他的判斷沒錯，洪大帥確實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可就算只有半天，洪大帥照樣能不講武德崩了他。

仗著有槍在戲臺上下胡鬧，關鍵洪大帥還不是“壞人處心積慮”，而是“蠢人靈機一動”，他的靈機N個動作都夠打一套拳了，可想而知對整個梨園生態的破壞有多大。

接下去是更為復雜的混沌者，他們在情緒上是文藝的捍衛者，但客觀上又起到了破壞作用，比如包子鋪的大嗓兒。

作為一名喜歡鉆戲院的資深票友、一位經常開小差的包子鋪伙計，大嗓兒的精神自留地自然是戲班與戲臺間的方寸之地，從這點來說，他肯定不希望自己喜愛的戲曲遭到破壞。

可與此同時，大嗓兒又是一個愛好吹牛打趣的大嘴巴，無論任何事情他都能銳評一番，他最得意的估計就是碰到洪大帥這類萌新的時候，自己能敞開了以“專業人士”的身份進行科普和炫耀，戲曲也成了他吹牛的資本。

但大嗓兒那些一知半解的干貨和胡說八道的誤導，又變相成為了洪大帥自以為是、大鬧戲院的指南，而后他更是稀里糊涂得在臺上臺下做了一回糟糕的楚霸王，可見混沌的善偶爾也能作惡。

爭議更大的混沌者是六姨太思玥，不少觀眾覺得這個角色設計得不好，相關戲份也可有可無，卻忽略了她的存在是對影片批判性的一種補充和豐富。

表面上看，思玥的人設與大嗓兒有點相似，同樣是愛戲的票友，把對名角兒金嘯天的愛慕當做了自己最高的精神追求，卻又因為對金嘯天非正常的迷戀和言聽計從，讓偶像抽了更多大煙。

可實際上，除了蹩腳的擁護者和盲目的破壞者外，思玥作為《戲臺》里唯一的女性角色，還與戲班一樣，擁有“受害者”的身份——影片已暗示洪大帥是用抽大煙控制她的，身份決定了她能享受榮華富貴，分不清上妝的金嘯天和大嗓兒，說明她也不是那么懂戲……可這些都反映出思玥的精神世界是非常貧瘠且麻木的。

而后思玥愿意付出一切倒貼，還決定與金嘯天私奔，都是她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表現，她不知道能不能私奔成功，也不知道如果被大帥抓了是什么下場，亂世人命如浮萍，能為自己活一片刻，就一片刻。

最后來看捍衛者就簡單多了，比如最受歡迎的角色鳳小桐。

鳳老板討人喜歡，就因為他是《戲臺》里最愛戲也最純粹的人，侯喜亭資歷雖老，卻難免沾些俗氣，金嘯天唱戲方面是個角兒，可私生活一塌糊涂……而且鳳小桐也有點程蝶衣那般“人戲合一”的意思，他中意自己的三哥，看到他和野女人睡在一起會失魂落魄。

如此單純認真的人，在“大帥亂戲院”的鬧劇下自然是最痛苦的，唱戲前要打跑試圖侵犯自己的兵痞，唱戲時要忍受大嗓兒的業余，直到金嘯天重回舞臺唱霸王，他才露出應有的笑容。

可惜后面入城的藍大帥喜歡男旦，不堪受辱的鳳小桐選擇跳河自盡，他如虞姬一般的決然剛烈，也是捍衛文藝創作的藝術家不可缺少的氣節。

相比之下，侯喜亭更“渾濁”，走的也是最不容易的那一條路。

《戲臺》的戲眼更多放在了洪大帥、大嗓兒、金嘯天等人的身上，五慶班班主侯喜亭乍看上去有點兒邊緣，人設和戲院吳經理也有些雷同，都是八面玲瓏的人物。

可實際上侯喜亭是扛起整個戲班的靈魂主將，一個角兒上不了臺，換個角兒照樣能唱，可要是少了他，整個班子都得散……為了保住招牌，他要把抽大煙抽到半死的金嘯天救回來，為了保住戲班上下老小的性命，他又得放下身段順著洪大帥胡鬧。

侯喜亭確實要比鳳小桐圓滑和軟骨頭多了，但也不像吳經理那般無限度的忍讓，當金嘯天和鳳小桐不顧大帥震怒，在臺上唱起正版《霸王別姬》時，他也會豁出去親自伴奏，彰顯了起碼的節操。

我想，這也是許多文藝創作和藝術形式能流傳至今的原因之一吧，有傲骨又不至于剛直易折，而是能屈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