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節為什么如此重要？”

第19屆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

邁克爾·施圖茨（Michael Stütz）自2019年起擔任柏林國際電影節全景單元主席，自2024年起同時擔任柏林國際電影節聯合策展總監。

他于1977年出生在奧地利林茨，在維也納大學和柏林自由大學學習戲劇、電影與媒體。在此期間，他也參與電影制作。自2005年以來，邁克爾·施圖茨一直在柏林生活和工作。

此次來到中國，施圖茨的身份是第19屆西寧青年電影展“她的一幀”單元評審。陀螺電影對這位活躍在世界電影策展一線的電影人作了專訪。

（從左至右）柏林電影節的三位策展總監，Tricia Tuttle、Jacqueline Lyanga、Michael Stütz

陀螺電影：首先感謝接受我們的采訪邀請！我想從一些相對輕松的問題開始：我知道這應該是您第一次參加FIRST青年電影展，您對這里的印象如何？相較于您已經生活了有二十余年的柏林，您對西寧這座城市的印象如何？

邁克爾·施圖茨：沒錯！我的確已經在柏林生活二十來年了！（笑）這確實是我第一次來到西寧，但這當然不是我第一次來到中國，我曾有去過北京，上海，我都非常喜歡。我其實希望我能夠有更多的時間來探索這座城市，因為其實我對不同的建筑風格和城市地貌非常非常感興趣，對我而言它們有著電影片場一樣的魔力。

從這兩日的簡短體驗，包括甚至從飛機上看到的景象，我已經非常喜歡上這個城市。即便我還沒能完全領略這個城市的魅力，但在我看來它有些慵懶和閑適的氣息，這對于一個舉辦像FIRST這樣的電影節來說非常有趣。

陀螺電影：提到這樣的不同，顯然西寧和您熟悉的柏林，去到過的北京和上海，以及我熟悉的舉辦紐約電影節的紐約這些大都會并不一樣，那么從電影節的角度來說，FIRST青年電影展和柏林電影節又有何異同點？尤其是對于今年柏林電影節新引入的視點單元，也追求發掘導演的長片首作，是否會存在新銳導演共同探索的話題？或者大相徑庭？

柏林電影節“視點“單元

邁克爾·施圖茨：我想說，顯然會有很大的不同，也應當歡迎這種在影像風格，敘事，以及語調上的多樣性，這也是普遍存在的。

視點單元（Berlinale Perspektive Deutsches Kino）首先是一個規模更小的單元，一個至多容納14部長片的競賽，所以顯然更像是某種獨特的小型俱樂部。更普遍來講，如果提到首作，那么在全景單元，論壇單元，甚至拓展論壇單元，都會有這樣的作品存在，所以我想要談及更廣泛的創作和內容，當然這是一個值得去更加深入挖掘探討的話題。但我當下的感受或者回答，尤其是想著仍歷歷在目的“她的一幀”單元的作品，應該是說這些作品會表現出創作者對于自身在世界中的位置的探索。顯然他們追求的美學有所不同，選擇的方法有所不同，線性或非線性，敘事或非敘事。

陀螺電影：但或許他們有在試圖回答類似的問題。

邁克爾·施圖茨：沒錯，我想這里存在一種迫切性，一種想要學習并且理解特定事物和特定價值的迫切性，時常以自我反思的形態出現。因為顯然這也是作為人的生命的一部分所存在，并且是一種永遠不會停止的不斷成為的過程。這樣的主題顯然在某種空間里試圖理解自我，并理解某種我們都生活在的系統，這種系統或限制我們，也或驅使著我們走向一些特定的事物，比如代際傳承下來的事物。

我認為這樣的作品很多。此外從女性主義或者非二元的酷兒角度來說，也有很多嘗試表達與社會規訓相反的非常規敘事存在，這也是非常常見的。但是我想再次強調的是，在創作的執行上有著高度的多樣性，這也是電影的美妙之處。

陀螺電影：您的事業從早期開始就與酷兒電影節和酷兒類獎項緊密相連，比如最早加入柏林電影節時主管泰迪熊獎，我們在今年的柏林電影節也看到了非常多優秀的酷兒作品。正如您剛剛所說，“她的一幀”單元同樣將女性主義等性別議題放在臺前。您是否注意到任何并行的相似性或者重要的差異性？給予您長期以來的對于世界各處酷兒創作者和酷兒電影的關注，這是否存在一個發展的規律或者線索？并且對于您所看到的中國創作者和電影創作上，她們在處理這些題材上有什么優勢或者劣勢？或許您可以結合她的一幀單元的一些作品。

邁克爾·施圖茨：嗯……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首先我想說我只能從一個特定的作為外部者的視角去回答，我并不試圖假裝知曉從內部觀察會是什么狀態。

我認為無論社會現狀如何，總會存在一些方法去呈現或討論一些主題，只是或許會更為艱難，但我們在“她的一幀”單元也看到高度創造性的，非常動人的影像作品，尤其是在酷兒主題上。甚至很多方式是非常高明的，導演們在普遍的交流語境中不斷探索語言，溝通這去表達自我，當然有時會感到恐懼，也有時要面對不被理解，擁有非常復雜層次的呈現。

我認為藝術和電影總會找到方法去表達這種迫切性。這些年我們也會看到很多酷兒題材的電影從中國出發，走向世界，走到我們柏林電影節，它們用獨特的方式精湛且美妙地討論這些議題。這是一種積極的迫切性，一種捕捉當下的思考和情緒的迫切，在許多電影創作者和他們筆下的角色所選擇的道路上都可見。并且也有迫切的需要，這種被需要的知識會使得觀眾能夠積極反思這些議題：觀眾在黑暗的空間里和他人一起反思，并且在走出電影院走到社會中，作為社群的一部分和他人發生關聯，這是極其極其重要的。

固然這樣的空間并不總是對所有人都可得，并且探索的方式也有所不同，但是我仍然堅定地相信著這種力量，也堅信著從中國走向世界的這些才華，“她的一幀”單元已經是一個完美的例子。我也非常好奇，期待著看到這些導演接下來會走向何處，我也希望他們能夠被鼓勵走得更遠。

陀螺電影：您所任職的柏林電影節顯然是世界舞臺上最重要的大型國際電影節之一，相比于更有地域性或區域性的，體量相對更小的FIRST青年電影展來說，顯然有許多不同之處。您如何看到這兩類電影節之間的關聯？之間是否會存在很多張力，或者潛力？您如何看待FIRST青年電影展為世界電影節體系做的貢獻？

邁克爾·施圖茨：我認為世界上的每個電影節都在這個全球各個電影節構成的宇宙或者生態里占據獨特的位置，因為本質上它都是不同的電影節和不同的觀眾之間的互動。我們在這里暫且先不談市場，因為那會變得更為復雜。

但我認為電影節的一大重要職責還是將電影帶給觀眾，這是我們最核心的…職責…

陀螺電影：使命？

邁克爾·施圖茨：對沒錯，使命，這個是更恰當的詞。顯然像是柏林這樣的電影節會吸引到大量的關注，它規模巨大，也因此擁有很多的優勢或者特權，某種意義上像是一個巨獸。當然我們努力去尋找到的在柏林首映的影片，接下來也會繼續去到其余的電影節放映。所以我們的任務之一也是為這些電影打開更多的機會，面向更多的平臺。但對于我來說，世界上所有的將電影傳遞給觀眾的電影節都是平等地重要的，他們是如此的多樣，給不同的觀眾帶來太多不同有趣的事物。或許有些以更小的預算和更小的規模運營，但是他們卻極富創造力，極其富有活力和激情，他們更了解自己的觀眾，他們承擔著讓電影走向全球各個角落的重要職責。

我們柏林電影節或許只是起點，最初始的平臺，但是更多的電影節承擔了之后的傳遞，當然他們也面對著很多困境和挑戰。但我總是想要強調電影節的重要性，因為電影節本質上是一種發行網絡，它相對不那么關心經濟回報或者利潤，而是在這個系統里給予電影以文化資本。所以在一部電影的發行旅途里，這個鏈條上的每一個電影節都同等重要，尤其是在市場相對困難的當下許多電影并不能得到院線發行，這些電影就幾乎只通過電影節系統與觀眾見面。

回到FIRST青年電影展，它對于中國本土電影人，尤其是剛起步的青年電影人的關注，對于他們才華的施展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這個平臺給予他們機會去放映自己的作品，并且和觀眾緊密溝通交流，即便這些對話有時并不是令人愉悅的，但這也是必經的部分。我想和同輩人之間構建交流的網絡是非常重要的，在這里有很多的制作正在發生，比如電影市場和創投，也會提供很多的機會。和同輩人、同事的共同觀看和交流往往也會啟發新的創作，并不是一味地去追尋你開始時既定的道路，而是不斷地歡迎新的進展新的變化。

我想大家應該要去遠離某種被神化的導演的形象，尤其是在制作電影的后期，我對這樣的概念不感冒，正因為電影本質上應該是集體創作的過程，不斷吸納來自身邊的影響。我想在這點上FIRST是無與倫比的，所有這些交流和對話都可被輕易激發或觸及，任何參加電影節的人都擁有無限的機會去和所有人見面和提問，據我理解這也是這個電影節所構建的方式，作為一個孵化創作者的初始平臺。越來越多像我一樣的海外人士被邀請來到這里，這對我們而言也是認識更多創作者的機會，我們也會將一些創作者放進我們的關注列表中，因為我們會好奇他們未來的軌跡。

柏林電影節官網對聯合策展總監邁克爾·施圖茨的介紹

陀螺電影：今年我們在“她的一幀”單元看到了劇情片和紀錄片被平行放置在一起，傳統意義上有些學者會暴力地將紀錄片界定為滿足一種知曉和理解的欲望，劇情片滿足一種觀看的欲望，我個人當然不同意這種分類，然而在您的工作中在柏林電影節中，您如何看待這種分類？您如何看待二者的關系？

邁克爾·施圖茨：在柏林我們當然會有最佳紀錄影片這樣的獎項，也會有相應的市場活動，一方面也是服務我們熟知的市場，或者我們希望以市場認同的方式支持紀錄片創作，因為本質上我認為這種分類是市場性的。這也是很重要的，我們也同樣知道有很多電影節系統是專門面向紀錄片或者服務于紀錄片的。當然在創作上，很多事情會很難說，這取決于情況，或許許多人并不會在早期去用這樣的分類定義自己的作品。

我自身在觀影的時候當然會有這樣的思考，很多時候都是有挑戰性的，我會想或許這是一部有很多紀錄元素的劇情片？又或者是有很多虛構元素的紀錄片？這都很難講。甚至有時候在我們和創作者溝通的時候，尤其是在選中某部影片后，當我們想讓這部作品作為劇情片選入的時候，導演會說不不不這其實是紀錄片！那我們當然也會靈活去調整，畢竟我們也想要積極去學習。但我坦誠地講有時候這樣的分類也會幫到一點小忙，譬如我選片會要看五百到六百部影片，而在全景單元之下其實有個叫全景紀錄片的子單元，傾向于紀錄元素更濃厚的混雜作品或說紀錄片，所以分類也會起到幫助，視情況而定。

最后說回到“她的一幀”，我們包括了短片和長片形式的紀錄片作品和劇情片一道，作為評審一員，我們也有很多的討論，但其實到最后還是回到電影本身，并不會在評獎時考慮到某部作品是紀錄片與否或是劇情片與否。我們承認多種風格樣式的存在，并且我們很歡迎這樣的存在。

本屆FIRST"她的一幀“入選完整片單

陀螺電影：今年我們看到FIRST青年電影展邀請到大量來自海外的嘉賓，像您，像伊莎貝爾·于佩爾，愛德華多·威廉姆斯，納威爾·佩雷茲·畢斯卡亞特，以及Omnes Films小組成員等。雖然您剛剛謙虛地提到自己只能通過某種外部者或外來人的視角評判，但是不知道有沒有什么是您自信能夠帶來西寧，帶給FIRST電影展的？

邁克爾·施圖茨：嗯，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我只能說，我希望，我能做到去延伸，去拓展，我剛剛提到的那個電影節網絡，讓它繼續生長。譬如遇到那么多我現在有了聯系的年輕創作者，我認為這是給予他們更多期望和希望的部分。但這并不是單向的，當然是雙向的，互利的過程。我們也希望能夠認識到這些年輕的力量，挖掘這些才華，和這些創作者保持聯系，并從中獲得成長。電影節本身也是競爭性很強的，我對此非常感激。當然我也做了很多的訪談，參與了一些活動，當然還有評審的工作，如果有人能從這些之中得到些什么，我也會非常感激。

陀螺電影：除了“她的一幀”單元的影片，您還看了其余單元的任何作品嗎？

邁克爾·施圖茨：我還看了訓練營的作品！我被他們的創造性所打動：他們的執行是如此的不同，尤其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和緊張的預算中創作出來，相當不易。其余的單元我的確還沒能有時間看到太多，希望我今天晚些或者明天白天能夠補上一些。不過我也和許多人有了聯系，所以在日后也能夠繼續看到許多作品。

陀螺電影：您喜歡FIRST訓練營這樣的實踐方式嗎？

邁克爾·施圖茨：當然！我認為姑且不論最后的成品，這樣的深入創作過程的實踐總是非常珍貴的，給予彼此從團隊里相互學習的機會，并且也有機會和專業人士交流合作。我想這并不是一個單向的類似給予和獲取的教授和學習過程，而是一個更有機的交流和互換的過程，所以對于所有人來說都是雙贏的，并且還會產生一個成片，這非常棒。

陀螺電影：并且像是您之前提到的，同齡人之間的這種合作和交流機會非常難得，并且這樣的創作是根植于西寧，根植于FIRST影展的，所以也會有獨特的在地性被體現。

邁克爾·施圖茨：沒錯，就是這樣。

陀螺電影：剛剛我們也有提到不同電影節之間在關注點上的不同，考慮到柏林電影節或是您負責的全景單元，這次的西寧之旅會對您有什么啟發，或是新的想法嗎？

邁克爾·施圖茨：我想作為一個觀眾，作為一個策展人，甚至作為一個游客，不過我一般不這樣認定我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帶回一些事物，尤其是作為評審和其余的評審團成員一起討論，顯然我很深入地參與到這個電影節之中。此外我認為每一部電影都會為我的宏觀意義上的觀影總體驗增添一些色彩，加入到一個更大的更總體的記憶存儲之中，當然我并不是說我能在腦中重放他們，而是說每一部影片都以它們自己的方式給予你影響，甚至是有些你并不喜歡的作品，也能給到情感上的沖擊。并且我的確作為一個外來者，我也認為我參與到FIRST青年電影展也是一種學習，一種成長，獲得新的體驗，來理解，來傾聽。

邁克爾·施圖茨（右一）在FIRST影展論壇上

陀螺電影：與“她的一幀”評審團其他成員的相處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分享嗎？

邁克爾·施圖茨：我其實非常希望能夠和他們相處更久，有更多的時間溝通和討論，我們之前大都并不相識。其實影片我們在到達之前就都已經觀看完畢了，這和集體觀看的感受其實并不一樣，相當于在觀影后你會先和自己討論，之后再將這些帶到和別人的討論當中，不過體驗上也是非常美妙的。

顯然我們在最喜歡的影片上會有分歧，但事實上重合的選擇相當之多，甚至說大部分。不過其實討論的過程充斥著濃烈的情緒，因為許多電影真的對我們有深深的沖擊，所以最后做出選擇真的非常艱難。但我想要強調這個獎項無關緊要，希望沒有獲獎的創作者不要因此受到打擊。任何人都不應該以獎項為目的創作電影，應該為了觀眾，或是為了交流，去創作，獎項絕不該是動機中的一種，它可以作為額外的鼓勵，但是你應當尋找到另外的真正激勵你創作的事物。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