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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們人人都過著現代生活,可這現代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現代性是怎么來的,學者們向來眾說紛紜;對此,英國學者艾倫·麥克法蘭的答案向來很明確:他斷言現代世界毫無疑問誕生于英國,而且,早就誕生了。
自然,很少有人能否認英國是第一個現代國家,它在工業革命中的領先地位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麥克法倫論述的重點并不在此,他的意思是:現代世界(即“一種高度流動的城市化-工業化社會”)中的大多數特性,都可以追溯到西歐海岸之外的小小島國。
根據他列出的清單,世界其它地方的人理應向不列顛的慷慨饋贈表達感謝的包括:現代技術、物質生活、文化、公民社會、法律制度、現代愛情……諸如此類。
最關鍵的是:他強烈主張,所有這些,“現代性的要義在于,一系列似無歷史可能性的表征必須同時出現在某個時間節點上”,而“假設沒有英格蘭做榜樣,我們可以相當肯定地說,現代工業世界不可能橫空出世,我們依然生活在農耕世界”。
也就是說,最初只有英國做好了這一切準備,于是當一個英國人對著天空吐出一聲“要有光!”現代世界的光芒就此照耀了大不列顛——以及后來世界的其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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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世界的誕生》
[英]艾倫·麥克法蘭 著
管可秾 譯
商務印書館2013年8月第一版
書中所談的許多都是不可辨駁的事實:英國確實很早就從生物能源轉向化石能源,也因此早早地就從土地-勞力-資源密集的農業中掙脫出來,轉向能源-技術-資本密集;英格蘭對私有財產的保護權確立很早、而在此基礎上又誕生了英國式的自由和資本主義倫理;英格蘭也確實給現代世界帶來了板球、下午茶和俱樂部(當然,他并未談到英國也給中國人帶來了鴉片)。
這些讀起來相當順理成章,但對本書的論題而言最重要的是:即使具備了所有這些,是否就能確證現代世界必然誕生于英國?又是否即能證明現代世界誕生于英國后,又如作者所暗示和描繪的那樣,擴散到世界其它地區的?
鑒于人類學對文化起源的研究早已逐步否定了這種傳播論觀點,甚至農業文明起源也都認可了多元起源,在現代世界的誕生這一重大問題上抱有這樣的觀點顯然是有風險的。
大多數學者寧可把現代世界或市場資本主義的起源看作是一場火炬接力:威尼斯傳給荷蘭(有時中間還經過西班牙/葡萄牙)、荷蘭傳給英國、英國再傳給西歐別的國家及美國,如此等等。
另一些學者(大多來自歐洲大陸)或多或少地主張那不是英國人獨有的:馬克斯·韋伯認為關鍵是新教倫理(而英國當然僅是新教國家之一),維爾納·桑巴特強調應歸功于奢侈(尤其是法國王室和權貴精英的奢侈),理查德·拉克曼則堅信通往現代轉型的道路不止一條,取決于各國內部的精英斗爭。顯然,他們更樂于相信現代世界是多元起源的,至少并不僅僅源于英國。
麥克法蘭的某些論據,確實易受攻擊。他認為市場資本主義是“一個集態度、信仰、建制于一身的復合體,是一個寓經濟和技術于其中的大網絡”,而近代早期整個英格蘭其實就是一個大城市,就是倫敦的郊區。
這些都沒錯,但如果說當時僅有英格蘭做到了這一點,那就有爭議了。換言之,他把現代世界的某些共性,看作了英格蘭獨具的特性,且認為其它地方只有學習英格蘭這個榜樣才能獲得現代世界的這些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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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時也表現出對英格蘭模式的過分固執,例如他強調18-19世紀的英格蘭房屋的結構和材料堅固無比,而當時日本農民的住房卻是廉價材料建造的,像是“漂浮的燈籠”——一個人類學家作此對比實在令人驚訝,差異并不意味著低劣,按照《近世日本的日常生活》一書的論述,這其實是另一種現代性:一種資源有效利用的文明。
李伯重在聽了麥克法蘭講座后直截了當地指出他對現代性的定義不適于中國,不具普適性,想來也因如此。
他另一個備受爭議的觀點是:他堅信英格蘭具有極強的連貫性(這倒是沒錯),其現代性是綿亙千年的“長長的拱弧”,它轉變為現代社會是因其原有的某些社會特性,而不是某種斷裂性的突變。
這些決定性的社會特性中,最重要的就在于英格蘭文明立足于個人而非集體,且這種個人主義早在11世紀就確立了。換言之,他認為“現代”的英格蘭在一千年前就存在了。
這一觀點他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申述過,并因此成為確立16世紀之前資本主義實踐起因的最極端派,招致了如潮的批評。對他的批評主要在于:他幾乎完全依賴于一些不完整的原始資料,且未能理解16世紀之前的英格蘭人只是交易隸農的承租權,而非真正的私有財產,也完全忽視了當時通過莊園法庭進行的緊密社區控制。
很難說一千年前的英格蘭鄉村的個人主義就已具備了現代個人主義的所有特征,而且關鍵在于:他所描述的這些私人所有權及市場和勞動力流動性,是否可以等同于資本主義和“現代”社會?
對這些批評,麥克法蘭一貫堅持自己的觀點。他向來認為關于資本主義起源的整個討論對英格蘭是無法成立的,因為它太獨特。
一言以蔽之,他所有觀點的背后真正隱藏著的是某種“英格蘭例外論”,只不過在本書中,他認為正是這種例外使英格蘭成為率先現代化的國度,并隨后將這種獨特性擴展為現代世界的普遍性。
也正因迷戀于這種沾沾自喜的英格蘭例外論,書里的許多部分最后變成了對英國民族性的討論,倒是偏重于知識趣味而非問題的邏輯思辨。那可以使一個講座不至于那么乏味,但對于學術思考,則恐怕不得不回答另一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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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法蘭的另一本(可能也是更重要的)著作
不難看出,他所理解的“現代世界”是一個極為復雜的整體,類似于我們所理解的“現代文明”,雖然它可能是工業革命分娩的產兒,但對他來說,似乎最重要的倒不如說是英格蘭的某些社會特質,尤其是早熟的個人主義。
他所說的個人主義不只是一種生活態度,而是一種和財產制度、法律體系緊密結合的權利主張。在他看來,這是現代社會的基石,所有的變革都是從這個源頭中生發的。
個人主義確實相當重要,但個人主義的源頭卻不僅僅只有英國的這一種,傳統的觀點強調文藝復興和和啟蒙運動,另一位英國學者拉里·西登托普則在《發明個體》一書中主張,教會也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不過更關鍵的是,在后發國家中,個人主義常常是現代化的結果而非原因,如果在這些地方沒有個人主義也能實現現代化,那它對現代世界的起源是否真的那么重要?
麥克法蘭有一點沒說錯,英國確實極為獨特。從各方面來說,英國都是一個異類,那么反過來想,這也意味著現代社會的誕生,其實需要非常苛刻的條件,從舊的母體里是無法孕育的。
要突破傳統,實現現代化,得有一個不斷實驗、試錯、積累的過程,而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就需要一系列的初始條件。英國之所以成為第一個現代國家,必然是因為它最早為此做好了準備。
后發的國家不必完全效仿,“全盤英化”也不可能,但只有通過仔細的復盤,我們才能清楚地看到,哪些因素對現代化至關重要,哪些則是致命的阻礙。如果現代化是一個不斷演進的過程,而不是“一次性”的,那我們就必須不斷加以檢視,這樣才可能發展出一個更好的現代社會。這才是英國對我們的最重要啟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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