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年間,長安西郊有個年輕后生叫韋行規,使得一手好弓,百步穿楊,兼習刀劍,頗有些本事。他自負武藝,眼中便難容下他人,只覺這江湖之上,已少有敵手。
這年陽春三月,韋行規郊野縱馬,興盡欲歸時,日頭早已偏西。行至一處喚作“野店坡”的荒僻地界,道旁孤零零一間茅檐客棧,挑出一面褪了色的“歸塵棧”酒旗。韋行規口干舌燥,便下馬入店,要了碗粗茶解渴。
那掌柜是個四十余歲的中年漢子,面色枯槁,一身粗布短褐洗得發白,腰間松松垮垮系著條布帶,正低頭不緊不慢地擦拭桌案。見韋行規鞍韉華貴,腰懸長弓,背上還負著刀劍,便抬了抬眼,聲音平平道:“客官,天色已晚,前方野豬林,林深路險,聽聞近來頗不太平。小店雖簡陋,倒還干凈,不如歇上一宿,明早再行?”
韋行規正灌著茶水,聞言嗤笑一聲,茶水險些噴出:“掌柜的,你這話里話外,莫不是想留我住店,多賺幾枚銅錢?某家這鐵胎弓下,不知射殺過多少豺狼虎豹,些許剪徑毛賊,也配攔我的路?”他擱下茶碗,銅錢往桌上一拍,聲音脆響,“休要聒噪!”
掌柜眼皮也不抬,只默默收了銅錢,依舊擦拭他那仿佛永遠擦不完的桌案,只淡淡拋下一句:“弓快,箭利,可人心里的傲慢,比那林間的瘴氣,更要人命三分吶。”言罷,便不再理會。
韋行規冷哼一聲,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那馬兒便潑剌剌沖入暮色漸合的官道。身后只余那掌柜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散在初起的夜風里。
行出三四十里,天色已墨染般漆黑,四下里死寂,只聞馬蹄叩擊路石之聲。韋行規正自催馬,忽覺頸后寒毛乍起——身后草叢深處,竟傳來“沙…沙…沙…”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卻如影隨形,始終綴在他馬后三五丈遠近,無論他快馬加鞭還是勒韁緩行,那聲音總是不遠不近,如同跗骨之蛆。
韋行規驚怒交加,猛地勒馬,反手摘下鐵胎弓,搭上雕翎箭,扭身便射!弓弦霹靂般炸響,箭似流星,篤地一聲沒入草叢深處。他自覺手感極佳,必已中的。豈料那“沙沙”之聲只是略一停頓,竟又響了起來,依舊不緊不慢,一步步踏來,更近了幾分。
“何方妖人!”韋行規厲聲喝罵,心中寒氣直冒,手上卻不敢停,弓開如滿月,“嗖!嗖!嗖!”連珠箭發,一口氣將箭囊射了個空!破空之聲撕裂死寂,箭矢帶著他全身的力道與驚惶,盡數射入那片無邊的黑暗草叢。然而,那催命的腳步聲非但未停,反而更清晰了,仿佛那隱匿之人已迫至馬后,甚至能聽到那均勻得可怕的呼吸。
韋行規頭皮發麻,冷汗瞬間浸透里衣。他慌忙扔掉硬弓,“鏘啷”一聲拔出腰間佩刀,橫在胸前,嘶聲喊道:“藏頭露尾,算什么東西!有種現身一戰!”
話音未落,恰逢天際一道慘白電光撕裂濃墨般的夜幕,瞬間將四野照得亮如白晝!電光火石間,韋行規清清楚楚看到——自己左側路邊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樹,樹干中間驀地現出一道極細、極亮的光痕,仿佛被無形的巨劍凌空劃過!
轟隆!
驚雷緊隨而至,震耳欲聾。就在這雷霆巨響中,那棵巨槐竟沿著光痕,整整齊齊、無聲無息地裂為兩半!上半截樹冠轟然倒下,砸在地上,激起漫天塵土,枝葉亂飛。
韋行規肝膽俱裂!那絕非天雷劈樹,分明是劍氣!
一股冰寒刺骨的懼意瞬間攫住了他全身,當時覺得褲襠有點濕!
他“撲通”一聲滾下馬鞍,雙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手中鋼刀也“當啷”脫手,只顧對著那無邊的黑暗與方才巨樹倒下的方向,搗蒜般磕頭不止:“高人饒命!高人饒命!晚輩有眼無珠,不識泰山!狂妄自大,冒犯仙顏!求高人高抬貴手,饒我這條賤命啊!”額頭撞擊地面,砰砰作響。
他伏地良久,渾身篩糠般抖著,四周只余風吹殘枝的嗚咽,那催命的腳步聲終于消失了。韋行規心有余悸地爬起,手腳并用地在黑暗中摸索,找回佩刀,又哆哆嗦嗦去牽那受驚后躲到遠處的坐騎。待他抖著手摸到馬背,心中猛地一沉——鞍韉竟已不翼而飛!
他哪里還敢停留,牽著光背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漆黑官道上往回挪,失魂落魄,狼狽不堪。來時半個時辰的路,足足走了兩三個時辰,直到東方天際泛起灰白,才遠遠望見那“歸塵棧”破敗的茅檐輪廓。
晨曦微露,薄霧氤氳。韋行規牽著馬,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到客棧院門外。抬眼望去,只見那枯槁掌柜正執著柄禿頭竹掃帚,在院中慢條斯理地掃著落葉。掃帚劃過地面,發出單調的“嘩…嘩…”聲。
然而,韋行規的目光瞬間凝固了!那掌柜掃攏的落葉堆里,分明摻雜著許多翠綠新鮮的葉片,上面還帶著夜露,絕非院中老樹所落。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掌柜手中那柄破掃帚的禿竹枝上,赫然密密麻麻地扎著十幾支羽箭!箭桿上熟悉的紋路、尾羽的顏色,正是他昨夜射入黑暗草叢、一去無蹤的鐵箭!
目光再往院角一掃,他昨夜丟失的馬鞍,正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堆劈好的柴禾旁!
剎那間,昨夜那如影隨形的腳步、那劈裂巨樹的恐怖劍氣、自己磕頭如搗蒜的丑態……所有碎片轟然拼湊起來!一股寒意自腳底直沖頭頂,韋行規渾身一軟,“撲通”又跪倒在地,對著那兀自低頭掃地的掌柜,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前輩!前輩!晚輩韋行規,昨夜…昨夜……”
掌柜這才停下掃帚,拄著掃把,那張枯槁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抬眼淡淡看了他一下,仿佛看著一片飄落的葉子:“哦,回來了?葉子掃掃就干凈了,可人心里的狂氣,難掃得很。”他目光掃過掃帚上扎著的箭矢,“年輕人,箭射得不錯,力道很足,就是心太躁,眼太花。”
韋行規羞愧得恨不得鉆進地縫,連連叩首:“前輩教訓得是!晚輩愚鈍狂妄,昨夜若非前輩手下留情,早已粉身碎骨!敢問前輩尊姓大名?晚輩…晚輩愿拜入門墻,執鞭墜鐙,終身侍奉!”
掌柜搖了搖頭,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古井微瀾:“姓名?早忘了。江湖風雨,名號不過是個負累。”他頓了頓,看著韋行規眼中難掩的失落,又道:“不過,酒還能喝兩杯。看你這一夜奔波,也嚇得不輕,進來吧。”他隨手將掃帚往墻角一靠,那扎滿箭矢的掃帚竟穩穩立住,紋絲不動。
韋行規哪敢怠慢,趕緊起身,牽馬入院,將馬拴好,又誠惶誠恐地隨掌柜進了屋。掌柜從柜后摸出個粗陶酒壇,拍開泥封,倒了滿滿兩碗渾濁的村釀。
幾碗粗劣卻辛辣的濁酒下肚,韋行規驚魂稍定,心中拜師的念頭愈發熾熱,忍不住再次懇求:“前輩神技,驚為天人!晚輩斗膽,懇請前輩略展身手,讓小子開開眼界,死也瞑目!”
掌柜端著酒碗的手頓了頓,渾濁的老眼似乎透過韋行規,望向某個遙遠的虛空。半晌,他放下酒碗,喟然一嘆:“罷了,昔年隨師父習劍時,她老人家曾言,‘劍器之妙,不在殺伐,而在流轉’。塵封多年,今日為你這癡兒,便再動一動這副老骨頭吧!”言罷,起身離座。
他走到院中,并未取任何兵刃,只是彎腰,拾起了墻角那把禿了頭的舊掃帚。晨光熹微,灑在他枯瘦的身上,毫不起眼。
韋行規屏息凝神,目不轉睛。
只見掌柜身形微沉,手腕輕輕一抖。那柄破掃帚,竟發出一聲低沉而清越的嗡鳴!枯黃的竹枝仿佛瞬間被注入了無形的鋒銳之氣,隱隱有光華流轉。他動作舒緩,起手式如拈花拂柳,全無半分殺氣。掃帚在他手中,時而如靈蛇吐信,點刺無聲;時而如流云舒卷,劃出連綿不絕的圓弧。那枯黃的竹枝尖端,竟在虛空中拖曳出肉眼可見的、凝而不散的淡淡白痕,如同以光為墨,在天地間書寫!
風聲漸起,院中幾片昨夜殘留的落葉,被一股柔和卻沛然莫御的無形力量牽引,竟不再飄落,反而繞著那舞動的掃帚,如倦鳥歸林般緩緩旋轉、沉浮,構成一幅奇異而和諧的圖景。
突然,掌柜手腕一振,掃帚頭看似隨意地向院角那堆劈好的柴禾遙遙一點。沒有勁風呼嘯,沒有金鐵交鳴,只聽“嗤”的一聲極輕微的裂響,疊得整整齊齊的柴禾垛,最頂上那根碗口粗的硬木柴,竟從中裂開一道平滑的縫隙,分成兩半,滾落在地。
掌柜收勢而立,拄著掃帚,氣息平穩如初。院中落葉悄然墜地,風聲止息,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夢一場。唯有那裂開的木柴,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劍。
韋行規呆若木雞,半晌,才猛地回神,撲通跪倒,心中再無半分傲氣,唯有驚若天人地敬畏:“神乎其技!當真是神乎其技!敢問前輩尊師…?”
掌柜拄著掃帚,目光投向遠方浮云,枯槁的臉上竟泛起一絲極其罕見的、近乎溫柔的追憶之色:“吾師……乃是開元年間,名動兩京的‘公孫大娘’。”言罷,不再多語,復又拿起掃帚,低頭,一下,一下,緩緩掃起院中那些新落的、翠綠的槐葉來。沙沙聲里,仿佛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連同那驚天一劍,都被這尋常的掃帚,輕輕掃入了塵埃。
公孫大娘?此刻他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一個名震天下的傳說,開元年間,有位公孫氏女子,以劍器之舞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其劍勢如羿射九日、雷霆震怒,舞罷似江海凝光。草圣張旭觀其舞而悟書法神韻,詩圣杜甫為之賦詩長嘆,畫圣吳道子亦從中得“吳帶當風”之筆意。此等驚世絕技,世人尊稱其主曰“公孫大娘”。
想不到這其貌不揚的掌柜,竟是這位公孫大家的弟子,怪不得。。。。
韋行規終未能拜入其門下,卻在野店坡盤桓旬月,日日幫掌柜劈柴挑水,誠心求教。掌柜雖未收徒,卻也偶于點撥他弓馬刀劍中的滯澀之處。臨別那日,掌柜只送他一句話:“弓馬刀劍,不過是器;心若蒙塵,器再利,終是凡鐵。江湖路遠,好自為之。”
自此,江湖上少了一個目空一切的韋行規,多了一個沉潛謙遜的刀客。每每有人問起他師承何處,他總望向長安西郊的方向,搖頭不語。唯有一年深秋,他醉后曾在客棧壁上題詩一句:“掃帚掃落江湖葉,方知天外有驚蟄。”墨跡淋漓,引得后來者揣測紛紛,卻始終無人能解其中深藏的、關于那野店孤燈、驚世一劍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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