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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幾年之前,“一個人吃飯”還常被看作是相當“凄涼”的事,但如今在一線城市的CBD,“一人食”竟儼然成了最新的時尚潮流。
廣州的一心一面、超力家拉面館,都有著“像自習室一樣的隔間”,每個餐位只限一人就座,左右擋板將鄰座隔開,前方懸掛布簾,就餐時不會看到任何其他食客。
在北京,濱壽司、壽司郎堪稱今年最頂流,在以前的回轉壽司基礎上升級了,眼前只有食物沒有別人。
當然,上海也少不了這種新業態,除了這類拉面館、壽司店,“孤獨的壽喜燒”自從2024年10月開出全國首店,不到一年就接連開了五家,主打的就是“一人食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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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酌的流派》劇照
在餐飲業普遍艱難掙扎的當下,這是最新的風口,風靡所及,甚至已經開始倒逼餐飲業轉型了。想想看,全國有3億單身群體,那可是一個巨大的市場,再說眼看著這些“一人食餐廳”門口掀起排隊熱潮,為什么不跟進?
那問題來了:為什么這種單獨就餐的模式會如此受歡迎?
與其說是這些店的食物有多好吃,倒不如說是它們的空間設計對單身一族來說太友好了:自己吃自己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用在意旁邊的陌生人,連目光交流的尷尬都避免了,上班都夠累的了,為什么吃飯的時候還不能輕松自在一下?
也就是說,這表面上看是餐廳帶動了風潮,實際上是先有了這樣的消費需求:越來越多的人不再把聚餐看作是一種社交機會,反倒是心理消耗。
參與團體活動難免要壓抑真實的自身感受,例如為免老板不快而勉強一起參與,又或顧忌到面子而選擇高檔餐廳。這種心態就是所謂“社交理性”:獨自就餐的消費者可以避免更多精力消耗帶來的隱形成本,無須顧慮他人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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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義》劇照
乍看起來,這不過是社會心態的海洋里一朵小浪花,但如果我們拉長了時空尺度來看,這可能正是預兆著變動的巨浪即將到來。
長久以來,中國社會的一大表征,就是喜歡圍成一桌吃飯喝酒:飯桌上什么都可以談,而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圖的就是一個“熱鬧”,所謂“團圓飯”乃是中國家庭和諧圓滿的最重要象征。
耐人尋味的是,根據王學泰《中國飲食文化史》的研究,兩漢之前的上古時代通行的是一人一鬲的分餐制,但此后卻逐漸演變成合餐制,這與中國社會家族制度逐漸穩固的趨勢一致,一家人如果坐在一起吃飯都不滿意不高興,那他們之間的關系準是出了什么問題。
自古以來,無論在哪種文化里,和誰坐在一起吃飯,都是社會交往的重要形式,常常決定著誰被接納、誰又被排斥。
《權力的餐桌》一書因此開門見山就指出:“餐桌的藝術是一種統治的藝術。餐桌是一個特別的場所,圍繞著吃,可以產生決策,可以張揚勢力,可以收納,可以排斥,可以論資排輩,可以攀比高低,吃飯簡直成了最細致而有效的政治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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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希臘,聚餐加強了群體的團結,能受邀坐在一桌上的都是平等的公民,而婦女、外國人、奴隸和孩子則被排斥在外。他們相信,城邦應當經常舉行宴會,因為公民之間的相識、互信,只有在飲宴過程中才能完成,而共同的生活就是大家一起過好日子。
值得注意的是,一個古希臘人不能獨自就餐,不僅因為餐桌決定了人群劃分,也因為拒絕參與聚餐就是拒絕公共活動。亞里士多德曾提到亞平寧半島上的一個部落Oenotriens,這些人單獨就餐,吃飯的時間不固定,缺乏聚餐所具有的團隊意識,在他眼里,這些人只不過是填飽肚子,還沒學會城邦生活。
相比起來,法國國王從15世紀起就獨自用餐,因為沒人能和他在餐桌上平起平坐。在印度,錫克教分餐儀式會分食一種由圣面、黃油和雞蛋做成的一種糕餅,這使分食者從一切種姓的限制中解脫了出來。
可想而知,既然餐桌上的表現,是人的社會表現的一種形態,那么現代個人主義的興起,必然也會改變集體主義社會盛行的合餐制。
現代社會的節奏太快,而快餐顯然不適合一群人在一起慢慢吃,《獨自打保齡》一書在引用大量調查數據分析美國社區的衰落,發現“整日忙碌的人唯一比其他人參與得少的社會活動是和家人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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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美食家》劇照
國內當下的“一人食”風潮,其實是從日本刮來的,那種“獨立隔間”的設計最早就出自日本的一蘭拉面。漫畫《孤獨的美食家》描繪的就是一個中年男子,喜歡獨自去找美食,自1994年推出后,廣受歡迎,還翻拍成了系列短劇和電影。
相比起中國,“超單身社會”(社會學家荒川和久語)在日本興起更早,日本人又普遍不愿意“麻煩別人”,加上日本的餐館普遍店面不大,容不下幾張大桌,利用率也低,那一人一桌的設計既順應顧客需求,還能讓店家多賺到錢,何樂而不為?
這種新風尚之所以能在中國落地,與個人主義的興起密切相關。如果你留意一下就會發現,中國社會傳統的聚餐文化,早已遭到質疑乃至瓦解。
太多年輕人(尤其女性)都對盛行的酒桌文化深惡痛絕,所謂“不醉不歡”才算“喝得好”,往往只是一種服從性測試,意味著你哪怕不情愿,都得喝下去才能讓對方高興。就連春節里的團圓飯,在維持表面上的“一團和氣”之下,桌上的年輕人往往也更愿意低頭玩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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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受害人》劇照
在我老家鄉下,以前老一輩為表示殷勤待客、關懷幼輩,常喜歡夾菜,但年輕一代對此就很反感,突然夾到自己碗里的未必是自己愛吃的菜,何況隨著衛生觀念的普及,有時還擔心有病菌,嫌你筷頭不干凈,這時候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心底里就格外不舒服。
尤其近兩年來,公筷、分餐已被視為更衛生、更現代的形式。火鍋原本適合多人圍坐聚餐,常常是每個人都筷子都直接在里面夾,但現在人手一個的小火鍋生意居然也很好,可說就活生生體現了這種心態變動。
在這種種因素助推下,合餐與其說是所有人都參與進來的社交形式,不如說是一種不得不忍受的儀式和應酬。
上海人作為國內邊界感最強的群體,在飯局上一般不會勸酒,彼此隨意就好,其實就相當于“各自吃自己愛吃的”,這也許看起來不免冷淡,但可以讓社恐的人也自在一些。這種形態再往前一步,那就是獨自就餐,畢竟那樣更無須在意他人。
國內現在最歡迎“一人食”的,正是那些將社交視為麻煩和負擔的年輕人。以往中國人總擔心不能融入集體“打成一片”,但現在,有的大學生竟然可以同宿舍的舍友都互相不說話,只在夜深熄燈前問一句能否熄燈。
隨著個人權利意識的興起,越來越多的人警惕他人對自身邊界的侵入,警惕親密關系中的操控和傷害,既然如此,那么一個人呆著還更舒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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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神話》劇照
“一人食”餐廳的興起,肯定為不少人提供了一種新選擇,也可以讓我們反思傳統合餐制為什么讓人避之不及,但獨自就餐就一定好嗎?
盡管對那些苦于應酬的人來說,擺脫聚餐不失為一種輕松自在,但人畢竟是社會性動物,長期獨自進食,也難免會強化孤獨感。
正如《孤獨傳》一書中指出的,“除了一起做飯、吃飯的儀式能帶來歸屬感之外,安慰進食帶來的是身體上的歸屬感”,至少,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吃飯,確實能增進精神、情緒和身體的健康。
如果說擺脫社交負擔、讓自己更好休息復原的獨處是“積極孤獨”,那么喪失人際聯結、讓人感覺“凄涼”的則是破壞性的“消極孤獨”。
說到底,每個人的真實需求都差不多: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我們既希望能避免社交負擔,一個人清靜下來享受美食,寬慰自己,也希望能和好朋友、伴侶和一起分享食物,那帶來的絕不僅僅是胃口滿足,更是內心的極大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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