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影
試圖帶著離散的身份,做些與移動影像有關的研究。常常看電影,喜愛在媒介縫隙中遇見的微妙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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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是一部綿柔、溫潤、朦朧的女性電影。它以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觸及落后的醫(yī)療系統(tǒng)、城鄉(xiāng)差異與多信仰沖突,卻呈現(xiàn)出印度電影譜系中一種少見的影像觀。這是一部以“觸覺”(haptic)引領的影片, 直覺性的詩意刻畫讓感官體驗先于敘事抵達,一種特殊的親密感使影像與觀眾的身體經(jīng)驗緊密相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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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海報
電影始于夜晚的孟買,鏡頭在街道中穿行,潮濕的地面堆積著批發(fā)的果蔬,工人背上滿是汗水。高頻次的環(huán)境音中,一個工人回憶起哥哥住所里潑面而來的腥味,惹得難以入睡的夜晚。一位女傭說她曾向雇主隱瞞懷孕的事實,卻憶起夫人家的飯餐尤其美味。涌動的車輛和人群,畫外音里,一個女孩說村子里每一戶人家里都有親戚在孟買打工。
“我始終害怕將這里稱之為我的家,總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迫離開。”“但這座城市幫我抹去所有過往與傷痛。”
影像通過調動嗅覺、觸覺與味覺的記憶,觸發(fā)身體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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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輕快音符響起,列車在屏幕上蹦蹦跳跳地前行。三五成群的乘客,輕盈的庸常,
“不知不覺過了這么多年,這座城市是偷走時間的竊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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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女主角普拉巴(Prabha)入畫,她身后是行進的城市表征。
護士長普拉巴被困在有名無實的包辦婚姻中,她的形象始終游離、徘徊。丈夫遠在德國,早已變成陌生人。親密關系里的疏離與個體的欲望,逐漸被日常瑣碎所掩埋。她總是堅毅,卻又在不解和悲涼之間無可奈何。導演卡帕迪亞(Kapadia)在描繪這一角色時,并未落入司空見慣的中生代女性悲慘敘事,而是通過懸置敘事節(jié)奏,放大情緒,讓環(huán)境與物件成為女性身體的延伸:沒有寄件地址的德國電飯煲、狂風中奮力關上的窗戶、漏雨的房間、浴室洗衣時驟然停頓的雙手,獨白中的潛意識亂想使動作凝滯。她無法接受同事直接的表白,卻在深夜記住了他詩句的溫柔:“你慢慢變成鄰居家的燈,支撐我的夜。”熟悉的人會在瞬間變得陌生,而那個失蹤的身影,也早已消散在記憶之外,成為城市夜晚中的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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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室友安努(Anu)的生活則帶著年輕的執(zhí)著:她拒絕相親,偷偷遞給不想懷孕的女病人避孕藥。與普拉巴不同,安努的欲望更直接,帶著叛逆的鋒芒。她愛上了一位穆斯林男孩。水滴般的合成器點綴著鋼琴曲,這樣的音樂總伴隨安努與愛人的畫面出場。她拿著聽診器聽自己心臟的聲音,心流里的愛意在影像與音樂的重疊中浮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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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我托天上的云朵,送給你一個吻。等雨落下時,我的吻就會輕輕落在你唇上。”
烏云緩慢地包裹天空,水汽遮住高樓,片刻后,護士們忙著收起被雨滴打濕的藍色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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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情話和現(xiàn)實的辛酸始終無法解綁。一天,穆斯林男孩家的長輩要外出參加婚禮,安努終于有機會去他家見面。進入穆斯林社區(qū)必須穿上布爾卡,她不顧路人的目光,在服裝店現(xiàn)買一件,滿心歡喜地換上,跟男孩說自己像個偵探。然而,所有的期待頃刻落空——大雨耽誤了婚禮。站臺上,列車呼嘯而過,她扯下那層黑色的頭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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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即使你住在下水道里也不能發(fā)怒,對這里的人來說這是孟買精神。”
“你必須要相信這些幻覺,不然你會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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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她們的同事帕爾瓦蒂(Parvaty)在醫(yī)院工作多年,卻因寡婦身份“缺乏合法文件”而被迫搬離城市。搬家前夜,她與普拉巴去到常常路過卻從未走進的餐館,砸碎開發(fā)商的廣告牌,高聲呼喊“工人團結萬歲”。
三位女主角在孟買的巨大喧囂中無處留下足跡,終于一同前往海邊小鎮(zhèn)。這一次出走,影像也隨之從漫長的黃昏與黑夜轉向白晝,仿佛新的一天開始,她們的人生也隨之時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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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濕熱的樹林里,安努終于可以在城市的局限外和穆斯林男孩相擁在一起,身體的親密在海風里得以短暫實現(xiàn)。卡帕迪亞讓影像不再保持距離,而是貼近觀眾的感官,觀眾在這一刻也與她一同體會這份迫切的熾熱,仿佛能在皮膚上觸到海風、濕氣與身體的摩擦。一種由“觸覺化觀看(haptic visuality)”引導的感官共振,構建了觀者與影像之間一種特殊的主體間關系。Laura Marks 將 haptic visuality 定義為一種具身的、觸覺化的、多感官的觀看方式。在這種觀看中,眼睛本身像是“觸覺”的器官。這種觸覺影像本身即是情色的,并非傳統(tǒng)敘事中的性化。情色并不是來自影像的性內容,而是來自觀眾與影像表面之間的互動,以及在影像表層與深度之間的辯證運動。“至于影像是否包含性的內容,則只是額外的點綴。”在安努與男孩的性愛場景中,情色意味并非單純是身體的裸露,而是通過觸覺化的影像讓女性欲望在感官層面獲得短暫的、純粹的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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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海邊,普拉巴救起了一個男人,為他擦藥時,他只是低聲說起自己在工廠里沒日沒夜的工作。當?shù)蒯t(yī)生隨口問:“你們夫婦是來度假嗎?”普拉巴卻無言以對。這個男人的身份始終懸而未決,是丈夫、是陌生人,還是觀眾的想象投射?當觀者逐漸熟悉角色、帶入她的處境時,導演卡帕迪亞卻在關鍵處抽離理解的支點,讓人物的情緒轉化為氛圍。在具體的感官細節(jié)中,一種近乎觸覺的疏離感浮現(xiàn)。熟悉與陌生在同一畫面里交錯,影像留下的殘痕召喚觀眾在空缺處補全意義。當那個男人說:“這次一切都會不一樣的”,他慢慢吻著普拉巴的手。隨即,鏡頭轉向霧氣彌漫的空山,蟬鳴聲聲中,普拉巴低聲說:“別這樣,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這一刻,是她的告別,一次徹底而決絕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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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影片的最后,三位女性并肩而坐,安努輕聲向普拉巴和帕爾瓦蒂介紹穆斯林男孩的名字。餐廳里,non-binary 店員戴著耳機輕快地整理貨物。此刻,城市的光亮與列車的轟鳴,海島的風聲與潮濕的氣息,語言的回蕩、宗教與欲望的交錯,一并匯入她們的片刻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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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之光》電影截圖
《想象之光》自第 77 屆戛納電影節(jié)首映便脫穎而出,成為三十年來首部入圍主競賽的印度影片,并斬獲評審團大獎。導演 Payal Kapadia 也由此創(chuàng)造歷史,成為首位進入這一單元的印度女性導演。
“盡管這是我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但對我來說虛構與紀錄并存同樣重要……我嘗試以紀錄的方式接近虛構,因為兩者的并置能讓虛構更真實,也讓真實更虛構。”
在她的鏡頭下,觸覺成為虛構與真實共舞的曖昧地帶。視覺、聽覺、嗅覺在銀幕上交織,影像從未只是冷靜的再現(xiàn),而是一次具身的經(jīng)驗,一次棲息的體驗。Laura Marks 將這種 haptic visuality 視為一種女性主義影像策略:以觸覺性的親密觀看取代疏離的視覺邏輯,抵抗主流視覺所建立的權力關系。《想象之光》正是在這種策略下展開,不再依賴悲慘敘事或刻板印象,而是讓感官與身體互為回聲。《想象之光》成為一次多重感官重疊的女性電影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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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海浪吞沒了槍響,留下一個關于存在的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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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結束了,這部電影你看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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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海浪吞沒了槍響,留下一個關于存在的謎題


圖片:源于網(wǎng)絡
文字:周影
排版:帆幟
責任編輯:陸泫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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