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不僅人口長期世界第一,如今還想成為世界第一機器人大國。
工廠里一排排人形機器人在跳舞、拳擊、馬拉松的畫面,頻繁出現在機構的投決 PPT 上,出現在 IPO 招股書里,也出現在政府補貼、用地、稅優的申請報告里。
跳動的資本隔著太平洋形成共振,但環境卻冷暖不一。美國想用硅基身體拉低勞動力成本,中國卻不得不面對每年千萬級的新增求職人口。
特朗普喊出“制造業回流”時,底特律的空廠房正長出野草。過去四十年,美國制造業崗位持續流失,不是被外國處心積慮地偷走,而是在東亞人口接受現代教育成為合格勞動力后,美國不再具有勞動要素的成本優勢。當底特律工人時薪 30 美元、中國工人時薪 3 美元且愿意住宿舍時,資本會用腳投票。
如今想讓制造業回流,必須讓“美國制造”重新獲得成本上的優勢,AI 和機器人就是那個被寄予厚望的“平替”,不用醫保、不會罷工、24 小時連軸轉,一次性投入換來永久服從。
疊加美國幾十年一遇的通脹黏性,“工資—物價”螺旋上升讓美聯儲進退維谷,任何能把單位勞動成本壓下去的技術都成了“政治正確”。
于是我們看到,OpenAI 在訓練大模型之余,悄悄給機器人公司 Figure 投下 6.75 億美元;亞馬遜倉庫里,機械臂的密度從 2019 年的每千平方英尺 1.2 個提升到如今的 3.4 個。
老板們賬算得很明白,一臺售價 15 萬美元的機器人,只要替代一個年薪 5 萬美元的崗位,三年回本,第四年開始就是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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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故事不能硬套,美國的樣板戲在中國講不通。
中國制造業小時人工成本只有美國的四分之一,人群擁擠在公務員考試、研究生考試、外賣騎手站點。今年八月, 不包含在校生的 16-24 歲勞動力失業率為 18.9% ,相當于每五個年輕人就有一個在“慢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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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棘手的是價格信號,截止今年八月,PPI 已連續 35 個月為負。企業利潤表里的“營業收入”增速跑不贏“應收賬款”增速。
換句話說,中國工廠缺的不是更便宜的工人,而是更充足的訂單。此時再往里塞機器人,無異于在滿員的電梯里喊“大家再擠擠”。
技術紅利還沒吃到,先觸發的是“就業—消費”負向循環,一個崗位被機器人替代,就少了三張電影票、兩頓火鍋、一次周邊游,服務業隨之收縮,平臺騎手又多出三個競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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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政的錢包同樣面臨機會成本。地方專項債的額度池里,如果 100 億投向機器人產業園,就意味著少了 100 億用于老舊小區加裝電梯、托育中心、社區食堂。
前者可以剪彩、可以拉股價、可以寫進“新質生產力”匯報材料;后者只能換來家長里短、炊煙裊裊,GDP 統計里連浪花都看不見。但恰恰是這些“看不見”的投入,能把年輕人從“全職父母”里解放出來,把老年人從“不敢退休”里釋放出來,把月薪三千的超市收銀升級為月薪五千的養老護理員。
人力資本在真實場景里重新定價,通脹預期才能被收入預期托起。
日本在“失去的三十年”里做過對照實驗,1990—2005 年,政府把 60% 的科技補貼砸向工業機器人,結果制造業就業占比從 27% 跌到 19%,GDP 增速平均0.9%;2005 年后把同樣力度轉向護理、育兒、旅游等服務消費,女性勞動參與率提升 11 個百分點,名義工資終于止跌回升。
技術沒有變,變的是技術嵌入社會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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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媒體把馬斯克把 Optimus 的照片放在頭條,很少有人提醒,美國服務業占比 80%,中國只有 56%;美國勞動力成本占制造業增加值 60%,中國只占 30%。
同樣的機器人,在美國替代的是“貴人力”,在中國替代的是“便宜人力”,邊際收益天差地別。
更諷刺的是,中國每年畢業的 600 萬工科生,正是全球最大的工程師紅利,他們最該做的是把代碼寫進養老系統、寫進縣域物流、寫進農產品溯源,而不是去重復造一個“更便宜的機械臂”。
資本跟風背后,還有一層“安全敘事”的自我強化。從芯片到光刻機,過去幾年的技術封鎖讓“補短板”成為超越經濟理性的政治正確,機器人被貼上“下一個可能被卡脖子”的標簽。
于是各地政府競相“撒胡椒面”,長三角某縣喊出“整機+零部件+系統集成”全鏈條,珠三角某鎮給出“固定資產補貼 30%、租金三免兩減半”,連西部旅游縣城都要“搶占人形機器人賽道”。
可調研顯示,全國 70% 的機器人產業園入駐率不足 40%,真正量產出貨的不足 10%。當“安全”變成可以無限向上追溯的理由,任何產業都可以披上“國家戰略”的外衣,在審批、拿地、補貼上一路綠燈,最終形成“越過剩越補貼、越補貼越過剩”的螺旋。光伏、新能源車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機器人難道要再演一次?
值得玩味的是,美國政策界已經開始討論“機器人稅”。舊金山去年通過提案,對企業使用的每臺自動化設備征收每臺每年 200—1200 美元不等的“就業影響費”,用于職業再培訓。歐盟也在醞釀類似立法,要求部署 AI 的公司按比例繳納“社會轉型基金”。
當中國的地方政府還在用稅收返還鼓勵“機器換人”時,大洋彼岸已經在為“技術紅利”提前支付社會成本。
當然,故事不會非黑即白。機器人不是原罪,問題在于節奏與順序。在人口紅利真正枯竭、勞動力成本反超墨西哥和土耳其之前,中國仍有 10—15 年窗口把“人”的價值做厚,讓中專畢業的孩子通過一年培訓成為口腔護士,讓 50 歲的下崗工人轉型社區營養師,讓農村留守婦女成為持證民宿管家。
這些服務業崗位無法被遠洋運輸、無法被關稅,它們根植于語言、文化、煙火氣,是 14 億人口大國獨有的“規模紅利”。
財政該做的,是把補貼從“固定資產”轉向“流動的人”,培訓券、育兒補貼、養老抵稅、靈活就業社保補貼,讓每一張身份證都能成為“人力資本 IPO”。
等到有一天,中國制造的小時人工成本真的逼近美國的一半,機器人自然會像今天的挖掘機、洗衣機一樣,成為市場自發的選擇,而非政府催熟的盆景。
真正的未來,或許不在于讓機器更像人,而在于讓人更像人。有工作、有收入、有閑暇、有期待。否則,再精密的算法,也算不出一個社會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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