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鳥叫得正歡,天色將明未明。我輕手輕腳地下床,生怕驚擾了還在熟睡的妻兒。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生物鐘比鬧鐘還準。走到玄關,習慣性地想換上那雙輕便的舊運動鞋,目光卻掃到了鞋柜角落里,那雙許久未動的制式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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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靜靜地待在那里,鞋面蒙了一層薄薄的灰,但鞋頭的輪廓依舊硬挺,鞋底的防滑紋路還清晰可見。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它拿了出來。找出鞋油、鞋刷,一塊柔軟的棉布,在陽臺的小板凳上坐下。這個清晨,我決定擦擦這雙鞋。
鞋油是黑色的,凝固了,得用點力才能刮下一些。當刷子接觸到鞋面的那一刻,一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觸感,混合著鞋油特有的氣味,瞬間將我拉回到了那些年、那些地方。
2017年,我脫下穿了二十年的軍裝,選擇自主擇業,從西藏回到了川南這個小縣城。很多人都說我這是“上岸”了,可以徹底“躺平”了。每月國家按時發放的退役金,足以讓一家人生活得安穩體面。我承認,我現在的生活節奏,和當年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地步兵旅相比,堪稱“龜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種“躺平”,并非懈怠,而是一種沉淀,一種轉換了戰場的堅守。
就像擦這雙皮鞋。在部隊,尤其是當排長、指導員那會兒,擦皮鞋是每日的必修課,是軍容風紀最直觀的體現。我記得在防空營當排長時,有一次緊急戰備拉練,凌晨三點,哨聲就是命令。我跳下床,三分鐘穿戴整齊沖出門,卻在集合燈光下被營長喊住:“蘇排長,你的鞋!”
我一低頭,因為起床太急,鞋面不知在哪蹭了一道灰白的印子。就那么一道,在锃亮如鏡的皮鞋上格外扎眼。營長沒多批評,只是指了指。那一刻,臉上的燥熱比高原的烈日還灼人。從那以后,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無論多急,出門前必定會下意識地低頭看一眼鞋面。這雙鞋,承載的不僅僅是雙腳,更是一種隨時準備出發的狀態,一種一絲不茍的作風。
后來當了政治教導員,我要求營里的官兵也要如此。有個新兵來自農村,性子大大咧咧,軍容儀表總是差那么點意思,皮鞋常常是“晴天一層土,雨天一腳泥”。我沒少說他,但效果不大。有一次查夜哨,正好輪到他,我看見他在哨位旁的小馬扎上,就著昏暗的燈光,正笨拙地、一下一下地擦著皮鞋,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件了不起的藝術品。我沒打擾他。第二天早操,我特意走到他面前,他的鞋擦得不算最亮,但干干凈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沒說。他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那一刻我明白,紀律和習慣,不是靠吼出來的,是靠一點一滴的行動浸潤進去的。那雙擦亮的皮鞋,擦去的是懈怠,點亮的是責任感和軍人特有的精氣神。
鞋刷在手中飛舞,黑色的鞋油均勻地涂抹開,再用細布快速地、有節奏地拋光。灰暗的鞋面漸漸顯露出光澤,先是啞光,然后越來越亮,最后竟能模糊地映出我的臉龐。這個過程,有一種讓人心靜的魔力。妻子總笑我,現在又沒規定要求,何必這么認真。我只是笑笑。她不懂,這不僅僅是在擦一雙鞋,這是在和自己的一段歲月對話,是在重溫一種融入骨髓的習慣。
兒子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過來,好奇地看著我:“爸爸,你在干嘛呀?這皮鞋好亮啊!”
我把他拉過來,坐在我身邊,遞給他一塊干凈的軟布:“來,幫爸爸最后拋拋光。”
他學著我的樣子,小手認真地擦拭著,小臉繃得緊緊的。我看著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現在的“躺平”,有大把的時間陪伴他成長。我不會刻意給他講太多大道理,但我希望,通過這樣一起擦亮一雙皮鞋的小事,能讓他慢慢懂得什么是認真,什么是堅持,什么是男人該有的儀容和心性。這比我跟他吼一百遍“要坐直”“要仔細”都管用。
鞋擦好了,烏黑锃亮,像新的一樣。我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回鞋柜角落。今天大概率不會穿它,我可能只是去菜市場買點菜,回家看看書,或者規劃一下下周回老家看望父母的行程。但我知道,它在那里,亮著,就很好。
自主擇業后的“躺平”生活,給了我擦拭時光的機會。擦亮的何止是一雙皮鞋?是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是那份永不褪色的戰友情誼,是作為丈夫和父親沉甸甸的責任,更是對腳下這片土地、對如今這安穩日子最深沉的珍惜。腳步慢了,心卻更澄澈了。這,就是我的正能量“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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