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中的警察

第185期

編者按：

富春江的水，流得靜。

人們容易記住破案的高光時刻，卻少有人留意案卷里的條分縷析：打架案里那根沒對應到人的棍子、24小時傳喚期將至時凌晨的會商電話、AI也解不開的“罪與非罪”邊界。法制民警做的是“減法”：減去程序的疏漏，減去證據的缺口，減去辦案人的慌神，讓每一起案子都走得穩當。

本期真水無香，我們講述富陽法制民警王月根的故事，他這一句“那不是權力，是責任”，淡得像水，卻重得能托住同行心里的“安全感”。

接報案中心的“一站式”效率、執法辦案管理中心的智能規范，是這份“責任”的新模樣。從紙質案卷到電子卷宗，從單人把關到三級會商，變的是技術與制度，不變的是對“規范”的較真——就像老輩人向潮水奪地時的執拗，如今換作法制民警在法條與事實間 “摳細節”。

那些沒出現在聚光燈下的審核、沒被寫進捷報里的指導，恰是執法正義最扎實的底色。當“警察中的警察”用三十年光陰守住“程序”二字，我們才懂：所謂法治，從來不是驚天動地的壯舉，而是無數人把“小事”做細、把“細節”做透的堅守。

來富陽公安采訪法制民警王月根，我特意提前坐杭州地鐵6號線到最后一站，先去看看富春江畔的郁達夫故居。

說來也巧，郁達夫的哥哥郁曼陀，早年曾赴日本研習法律，歸國后成了民國時期的刑法專家與法官。有意思的是，這對兄弟一人研法、一人從文，不僅在各自領域都闖出了成就，更有著相同的赤誠——后來均因投身抗日事業，成了受人敬仰的烈士。這份家國情懷與專業追求，讓老一輩的富陽人對他們幾乎無人不曉。

王月根，富陽人，是法制民警的“老法師”。

王月根是開電瓶車來的，用同事的話說，王教平時走在大街上就是一個文縐縐的小老頭，不太起眼。沒人會知道這位王教導員在富陽的警察隊伍中享有的崇高地位，他是一個能夠讓警察有安全感的警察。

王教很低調，三番四次都說不要采訪他。他為人謙和，一開始講話，自然而然就條分縷析，覺得是一個氣場很大又很重的人物。

王月根老家在高橋鎮。個子不高，從小沒想過自己會當警察。

1988年，王月根高中畢業，考去警校。從警校畢業后，就分到富陽的場口派出所報到。場口在兩縣交界，村民性子比較躁。他不是人高馬大的“標準”警察形象，在執法過程中還受過傷。

有一年，發大水，王月根劃個竹筏出去，洪水把竹筏沖翻，他落水還喊救命，其實站起來，水也就到胸口。

王月根在基層派出所工作了6年，是內勤工作的一把好手。所謂內勤就是派出所的大管家，管戶籍、管財務、管裝備。

回想起來，他被局里調去做法制民警，應該是他之前辦過幾個案子，做出來的案卷、筆錄條理清晰，用老警察的話說就是案子辦得清爽、漂亮。老一輩的法制警察看中了他，來征求他的意見，一入法制科就是三十年。

法制民警就像工廠里的“質檢”人員，案卷給到他們，就能看出毛病出在哪里，怎么才能讓案子順利地辦下去。可以說，法制民警默默擔當著一個公安局大大小小的所有案件。

比如要做出行政處罰，關系到現場證據采集因素，辦案民警自己的對案件的判斷力和認識程度，若認識不到位，取證就不到位。這種時候就考驗法制民警了，而王教就善于作出合理的判斷，反過來提醒民警如何進一步取證，如何給案子定性，作出合理的判斷。

富陽公安的小朱是位80后，他說民警執法辦案哪有一帆風順的，人人都有心路歷程。他剛入警的時候什么經驗都沒有，辦案碰到難處，心理壓力很大，一個人去籃球場，對著籃筐流眼淚。

他辦公室幾乎每天都有民警拿著案子給他“會診”。當年，小朱處理過一個打架的案子，村里發生的一起糾紛，五人打三人。到現場發現了幾把鋤頭和幾根棍子，還有些磚塊。一目了然的事情，馬上就處理了。但是其中一個當事人不承認自己參與打架，只有邊上的目擊者說打了，這樣一來，材料不足以支撐對違法行為的認定。這人氣勢洶洶地來投訴！

王教看了筆錄和案卷，就指出打架的那些工具沒有一一對應，其中有一根棍子沒有明確是誰用的，那就要好好檢驗這根棍子使用痕跡的情況，讓證據鏈形成閉環。果然，這根“無主之棍”上的痕跡物證證明就是那個不承認動手的人使用過的。人證物證俱全，那個人被抓后也心服口服。

像小朱這樣的民警，從二十多歲入警到現在四十多歲，有事沒事就要到王教的辦公室去坐坐，請教請教。三十多年來，很多民警早已是九零后和零零后了，但富陽公安幾代民警都覺得有王月根在，辦起案子來心里就像有了根定海神針。

被王教看過的筆錄如果不用改，民警們是很驕傲的。

王教說筆錄不只是審查，還要記錄，有時候審查是到位的，記錄的卻不一定詳細，這是一個問題。辦案一是程序要規范，二是問題要問到位。對嫌疑人、被害人、證人的提問很重要，這不僅是靠經驗和智慧，還有各種規定。

王月根不知審核過多少案子，但是他無法細說任何一個案子，他在乎的不是案情和故事，在乎的是案件內在的法理邏輯結構。

考場就是另一個戰場，執法規范容不得半點含糊

從早期辦案的紙質筆錄、案卷，到現在可以遠程監督云儲存，王月根是中國警察法制現代化發展的見證者。

20世紀90年代，王月根剛調到法制科時，富陽公安局還在郁達夫故居旁邊一個二層樓的老房子。初出茅廬的王月根自己心里沒底，他拼命向老警察學，向書本學。

針對刑事案件的預審工作王月根也干過，印象較深的是審核過一個多條人命兇殺案，十分慘烈。不過作為案子，因為是刑偵在辦，高度重視，取證規范，案卷十分嚴謹清晰。

2014年，預審中隊與法制合并到一起。自此，法制民警就要審核與刑事、行政相關的各種案子。凡是行政案子，法制部門就是最終的審核和把關。凡是刑事案子，法制審核把關過之后，就成為公安與檢察機關之間最重要的紐帶。

現在法制大隊內部分為刑事和行政兩塊，光是刑事案件，光是2024年一年富陽公安移送到檢察院被起訴的就有1600多人。還有很多案子經過法制審核夠不上刑事的，就往下走了，送檢察院的案子叫“往上走”，上走的案子法制大隊每人一年平均就要看200多個，基本上每個工作日都繃緊了弦在看案卷。

不僅案子多，給法制的時間永遠都是緊迫的。王教說，他最糾結的是碰到自己值班到凌晨，夜半三更來了一個案子，24小時的傳喚時間快到了，對于嫌疑人要么放要么關，如果繼續關，能不能關，吃不準的民警都等著他定。

王教也有吃不準的地方，常常要與同行交換意見，他最怕凌晨碰到這種情況，實在不好意思打別人的電話。但還是要硬著頭皮把電話打出去，打給杭州公安的法制支隊或者同事們，總要會商討論一下。

這很考驗法制民警的膽大心細，很多時候是不能錯放的，要為民警爭取時間，那就是要分析證據鏈，確實有嫌疑的該關就得關。

介于這種情況，富陽公安分局法制出臺了一個《集體議案會商實施辦法》，分級、分類、分階段推進集體議案會商。刑事案件、行政案件、受立案等11類執法辦案重點環節集體會商全覆蓋，決定有討論、過程有記錄、用權有監督。除了會商分級，對案件也分級分類管控。

而且富陽公安的議案會商實行集體決策，大家一人一票投票決定的。不僅一人一票，還要一案一檔，全程留痕，在云端建立數據庫，由法制復核。這樣的云端案卷的數據庫還會被不定期地抽查，嚴查案件質量和干部用權，追溯督查，問責問效。

富陽公安在法制方面三十年來的發展應該是浙江乃至中國法制民警的一個縮影和代表，他們自身在不斷探索，如何推進制度的創新來保障隊伍的正規化建設。

法制的觸角已經覆蓋所有警察的執法領域，每一個環節都要依法依規。這是“依法治國”非常具體的一種表現。從原先把案子審核好，到現在法制要提前介入到辦案的每一個環節。

從20世紀90年代至今，從法制科到法制大隊，王月根感覺每年都有新變化。從紙質案卷手寫到使用電腦，以前的紙質案卷的運送要捧來捧去，現在已經全部實行執法辦案網絡系統化，所有筆錄，證據材料，直接在系統上制作生成，案子報捕也好，移送審查起訴也好，都形成電子卷宗，從公安的系統推送到政法平臺上，由檢察院接收。

AI技術也在公安法制領域開始應用，杭州公安推出的“警曉法”植入了AI功能，民警可以隨時提問。當然，眼下許許多多“疑難”案卷遠遠是AI處理不了的，還是需要王月根這樣的“老法師”，但王教自己也相信技術的進步與普及，也許會讓公安系統多出成百上千經驗豐富、業務熟練的王月根。

杭州市公安局富陽區分局接報案管理中心，是個有形的空間，卻聯結成了一張無形大網。

講個小案例，85后的河南小伙，在富陽區東洲街道一家電子廠工作，奔著談戀愛的目的在某社交平臺認識了一個女孩子。沒想到在點開對方發來的一個鏈接后，一場騙局悄然而至。充值、做任務、返現……一系列套路之下，8天之內，小伙先后充值了11萬元，這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在接報案管理中心3號窗口的民警馬上告訴他，這屬于詐騙行為，當場幫他聯系了刑偵大隊，刑偵民警不僅仔細詢問了案件細節，還幫他對接了轄區派出所，流程順暢，4天之內抓到首位嫌疑人，并追回四萬多元。

與以往需經派出所民警初步研判后、再移交刑偵民警開展后續調查的分段式流程相比，這種“一站式”的接報案模式大大提升了辦案效率，讓案件處理周期明顯縮短。

針對經偵類、電詐類案件核查處置，富陽公安通過接報案管理中心的經偵、刑偵等相關警種專業指導，在5個派出所創新設置“接報案專干民警”，專職開展經濟類、詐騙類疑難復雜控告事項的接待和核查；并同步開通企業“報案綠色通道”，確保第一時間響應。至今已為企業挽回經濟損失2000余萬元，案件平均偵辦時效提升40%。

將執法規范化深度融入執法辦案全過程已經成為中國警察辦案的主旋律。近年來，浙江公安機關高標準建成運行了105個執法辦案管理中心，實現全省縣級公安機關全覆蓋。

為持續提升執法質效、保障當事人合法權益，自去年起，浙江省公安廳系統性推進接報案場所升級改造，累計完成114個接報案中心和1132個派出所接報案大廳標準化建設，全面優化執法前端環節，一張高效的執法規范化網絡正越織越密。

另一個“空間”更精彩。

在執法辦案管理中心，一進入電子門，有種進入好萊塢大片營造的未來空間，竟然目瞪口呆地細細參觀了近一小時。

這個執法辦案管理中心有3600余平方米，設立執法辦案區、執法管理區、警種辦案區、政法協同區、詢問區、生活保障區六大區域，一體涵蓋集約辦案、執法監督、辦案服務、財物管理、庭審速裁、政法聯動、遠程取證、生活休閑等功能區塊。

被帶進執法辦案管理中心的人，受害者與被害者、證人所在區域被區分開，被帶入執法管理區內的人要先進行體檢。

我看到的這個“空間”還只是有形的空間，法制大隊隊長張海峰介紹，建設這一切更重要的，是在建立執法場所的“新標準”。他們在打破“法制單警種推進”的思想，樹立“大法制”理念，形成系統性、全警種推進法制的格局。

這個空間也是在打造刑事辦案的“大本營”。針對刑事辦案建立業務警種、專業案審、派出所三級偵查辦案組織架構，并科學劃定三者職責邊界、管轄分工。有民警感慨道，“在這里，辦錯一個案件比辦好一個案件還要難”。

這個空間還是打通政法聯動的“高速路”。《富陽區政法一體化協同聯動工作實施辦法》，獲評全國公安機關優秀執法制度。實時開展線上信息傳遞、流轉交辦、結果反饋、審核審批、記錄留痕、會商研討等線上協同事項，真正實現零距離協同辦案、審理判決、溝通交流、服務支撐。

對于我這樣一個外行，除了采訪老法制民警王月根的從警生涯之外，倒是這兩個“空間”能令我們這些外行人更直觀的理解法制民警出色的工作。

法制民警的工作大家往往不太看得到，因為別的警察做工作總是做加法的，破案越破越多。而法制是做減法的，他們細細的審核是為了消除案件辦理中的問題。法制民警的“減法”成就了辦案民警的“加法”。最后，一個案子順利完成，就像一本書的出版了，大家只會看到作家的名字，幾乎沒人知道責任編輯對這本書付出的努力。

就像并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博爾赫斯、卡爾維諾與米蘭·昆德拉，這些作家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我倒覺得富春江畔的這個法制大隊所代表的法制民警在公安戰線中，也當得上是“警察中的警察”。

人物名片

王月根，杭州市公安局富陽區分局四級高級警長，浙江省勞動模范。

注：文中部分圖片由AI生成，其余圖片來自富陽公安。

作者：潘 城

編輯：胡 冰

排版：紫 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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