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美“晶片制造五五分”及對美投資“臺灣模式”的吊詭

臺方行政機構副負責人鄭麗君剛結束臺美第5輪實體磋商返臺，針對美國商務部長盧特尼克拋出的“晶片五五分”震撼彈，明確宣示“臺灣不會答應”。此言看似對美“說不”的風骨，實則包裹著一個更復雜、更具風險的“是”，是一場在地緣政治夾縫中，因不敢真正說不而走出的險棋。

盧特尼克的說法，令人不可置信。美國身為世界第一強國，擁有豐沛的資金和科技人才，卻試圖利用“關稅”壓力及“保護”之名，要脅臺灣把半數產能交給美國。臺灣如果輕易屈從，豈不是變成美國的打工仔及附庸？換言之，盧特尼克的晶片“五五分”計劃，主要目的是在保護美國自己的國家安全，其手段，卻是以削弱臺灣的半導體產業為前提；臺灣能接受這樣既虛幻又不對等的談判條件嗎？更直白地說，盧特尼克的提議，其實是對“矽盾”內涵的偷天換日，利用民進黨當局對美國無盡的信賴，要榨乾臺灣經濟賴以維系的半導體產業，卻誑稱這是臺灣獲取保護的必要條件。如果鄭麗君接受這樣的說詞，那她未免太天真。臺美關稅談判至今仍歹戲拖棚，內容并語焉不詳。臺灣被迫吞下20%的高關稅，賴當局并承諾臺灣企業赴美投資2500億美元在半導體及AI伺服器等項目，同時承諾在四年內采購包括原油、天然氣、軍購在內等1300億美元。這還不夠，盧特尼克數度預告與臺灣的“大案子”快要敲定了，極可能與半導體業的赴美投資有關。

觀察盧特尼克的談話絕非一時興起，也并非只是構想，而是美國的“命令”。他更直言，目前全球手機與汽車使用的晶片有高達95％是由臺灣供應，美國本土僅掌握2％，這樣的結構“不合理且危險”，且在兩岸情勢不穩定下，將構成美國的安全風險。因此認為美國與臺灣應磋商重新分配產能，讓臺美各自掌握一半的晶片生產，以降低美國對臺產晶片的戰略依賴。盧特尼克的發言呼應特朗普一直提倡的美國制造，當然也完全符合美國的利益，因為對美方而言，晶片五五分既可維持與臺灣關鍵技術合作，又能提高美國自主晶片生產能力，降低過度依賴臺產晶片可能面臨的地緣風險。但對臺灣而言，美國一旦有了自產晶片的能力，是否會維持對臺安全承諾，其實必須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更何況，過去“矽盾”擴及全球，半數制造移美勢必削弱保護力。另一個值得臺灣深思的問題，則是產業會因此被掏空。姑且不論在要達到晶片五五分的前提下，臺積電等臺灣企業要再增加多少對美投資金額，如果半數產能大量移轉到美國，后續引發的首先就是供應鏈跟著外移，這可能進一步衍生成高階人才外移和島內失業率等問題。再者，即是相關訂單勢必也會被分散，對向來以外銷為導向的臺灣經濟而言，勢必將是沉重的打擊。

供應鏈全球化之所以韌性最強、最安定，在于分工細膩、各分工區段集中度高、彼此緊密互相依存。美國掌握設計、臺灣精于制造，形成最緊密的伙伴關系，造就蘋果、輝達、AMD等設計與品牌公司，促進技術加速創新發展，這才是最穩定的合作關系。臺美產能五五分，美國哪里還需要依賴臺灣，其居心根本就是“司馬昭之心”。盧特尼克說晶片五五分是為了美國要自保，晶片自給率要從2％提升到40％，這些訴求可以理解，但是為了自保就逼迫他方企業將產能移往美國，這不就是形同霸道的作為！多年來美國將半導體視為經濟和國安的重中之重，渠推動半導體產業發展要達到振興半導體制造、尖端晶片減少對臺依賴、維持晶片供應鏈韌性、藉先進晶片領先大陸AI發展、扶植“國家冠軍”英特爾等多重目標；除了扶植英特爾以外，壓迫臺積電將尖端制程產能一半移往美國，美國不花一分一毛就可畢其功于一役，這才是美國的居心所在。

美國拋出臺美晶片“五五分”的新合作構想，美方說法看似強調“公平分擔、互利共榮”，但細究其背后意涵，卻讓臺灣陷入關稅與產業戰略的雙重隱憂。晶片是臺灣賴以維生的戰略資源，美國的五五分表面上是分擔風險，實際卻可能是分食利益；表面上是合作，卻更像是掠奪式的并吞。首先，所謂“五五分”并不是產能或技術的自然分工，而是美國基于地緣政治需求所設計的“利益再分配”。臺灣在晶片制造上具有世界領先的技術與規模，特別是先進制程，占據全球不可取代的位置。美國若要達到五五分，勢必要透過政策施壓、關稅談判，將臺灣的投資與產能強行拉到美國本土。對臺灣而言，這意味著原本集中、具規模經濟效益的產業優勢，將被削弱與分散。其次，關稅問題更不容忽視。美國推動晶片合作的同時，勢必會調整相關稅制，要求臺灣在出口晶片或零組件時接受新的稅率安排，甚至透過“技術換市場”的方式，把部分利潤留在美國境內。這將導致臺灣企業成本上升，全球價格競爭力下降。再者，從地緣政治角度觀察，美國的五五分并不是單純經濟考量，而是整體戰略布局的一環。不論是透過“晶片與科學法案”補貼，還是管制出口到中國大陸的晶片，美國的核心目的都是確保自身在全球科技戰中居于主導地位。臺灣若一味順從美國，等于接受自己成為“戰略附庸”。

事實上，臺美晶片“五五分”的新政策，恐是一場關于供應鏈韌性與安全承諾的交易，也代表“矽盾”重構與全球供應鏈的韌性轉型，更重要的是臺灣半導體業將面臨去集中化的壓力。從產業分析角度而論，臺美晶片“五五分”的新政策意謂美國半導體制造回流將加速、臺廠將面臨成本與效率的挑戰、臺灣技術外溢與主導權之爭等層面。首先在美國半導體制造回流加速的部分，美方認為僅有臺積電在美國投1650億美元仍顯不足，況且6座晶圓廠、2座封測廠、1座研發中心并非能滿足美國在地化生產的目標，因而臺美晶片“五五分”目標將積極引導臺積電等大廠在美設廠，并建立完整的本土供應鏈，包括材料、設備及人才。再者臺美晶片“五五分”也將涉及技術外溢與主導權之爭，畢竟臺灣的核心優勢在于其頂尖的制程技術和先進制程的超高良率，而美國游說“五五分”，本質上也是在尋求技術的共同主導權，此部分恐有弱化臺灣半導體競爭優勢之虞。

再進一步言，“晶片五五分”本來就不是一個符合市場規律的提案，完成的技術、資本門檻與不確定性極高。美國強行要求將最具比較利益的產能轉移至生產要素相對劣勢的地區，本質上是違背商業邏輯的霸權行為。美國的談判大棒也清晰可見，其巧妙地將“對等關稅”與“232條款”捆綁施壓。“對等關稅”如精準手術刀，逼迫臺灣在半導體議題上讓步；232條款則是以“國家安全”為名的高關稅壁壘，其目的不僅是迫使臺積電赴美投資，更要透過政策工具，迫使蘋果等客戶采購成本更高的“美國制造”晶片，從需求端確保其產能分配戰略藍圖得以實現。鄭麗君的“臺灣模式”形同臺灣傾舉臺之力，協助美國重建其失落的半導體制造業。這正是最令人憂心之處：若美國在臺灣全力協助下，一個自給自足、技術領先的半導體生態系在美國本土成形，那臺灣的獨特價值何在？臺積電與臺灣半導體產業這個“矽盾”，一旦因“生態系移植”而不復存在，臺灣失去的將是經濟發展的發動機，賴當局不應該輕易妥協。

臺方行政機構副負責人鄭麗君稱，臺灣計劃輸出科學園區經驗，在美國打造“類科學園區”，建立產業聚落；這項“臺灣模式”已獲美方正面回應。正當美方的“晶片五五分”之說引發臺灣各界反彈，賴當局竟還準備向美國奉上一整個科學園區，談判策略令人匪夷所思。這個主意代價太大，比接受20%關稅還糟。面對盧特尼克“晶片五五分”的要求，盡管鄭麗君強調未做出承諾，但卻向美方提出擴大投資美國的“臺灣模式”，美國提供土地、水電等基礎建設及簽證，由臺灣企業與美國透過G2G合作打造產業聚落。類似的規劃在新南向等國家就曾采取過，卻未能成功，關鍵就在于臺灣企業及關鍵技術未能移植過去，但美方卻要求臺灣除了產業要移，技術也要移。但如果連技術都要移，要如何立足臺灣？又要如何維持臺灣在供應鏈的關鍵地位？

然而，臺灣科學園區的誕生有幾個無法忽視的因素。首先是當年有世界局勢的加持。在冷戰時期，美國對臺灣半導體投以龐大政治與技術的支持。若當年沒有美國公司R C A與工研院簽訂技術移轉，就沒有臺積電。這是地緣政治的副產品，不是單靠規劃就能復制。其次是集中式治理。臺灣科學園區的最大特征就是“園區治理”，土地、基礎建設、水電資源、簽證與稅務，幾乎由單一機構（科管局）統一處理，效率極高。這與美國聯邦與州政府分權制衡、冗長審批的體制，有天壤之別。第三，園區擁有高度集中的供應鏈。新竹科學園區不是孤島，而是與竹科以外的零組件、封測、材料廠形成緊密網絡。這種“一步到位”的完整生態，靠的是臺灣小而密集的地理環境。相較之下，美國幅員遼闊、供應鏈分散，要全盤復制的難度頗高。事實上，要在美國打造成功的案例，至少要先盤點臺灣的條件：第一，基礎建設的矛盾。臺灣科學園區的優勢在于臺當局的高度介入、快速提供水電與土地。但美國土地廣、水電貴、環保規范嚴格，企業要的是“成本降低”，不是“成本再加碼”。第二，美方的心態。美國希望的是“你來投資、我來掌控”，而非“臺灣領導、我來跟隨”。當賴當局提出“臺灣模式”，兩者如何磨合，有待觀察。第三，人才荒。臺灣本地園區的用人需求都緊繃，奢談輸出經驗甚至人才。其結果有可能是“美國補足、臺灣掏空”。臺灣的和碩董事長童子賢即點出關鍵，園區要提供高生產力、完善的生活機能及免稅制度，才可能具備競爭力。最終仍需從臺灣的立場，評估此舉對臺灣產業與經濟的利弊。

總之，左右臺美談判的除了經濟，更重要的是政治因素。這也是盡管美方在關稅議題上步步進逼，臺灣談判代表卻始終處于被動接受的主因。但是這次面對攸關晶片制造的重要經濟命脈議題，賴當局有必要適度的強硬，切勿在全盤接受之后，又拿可以降低關稅的小惠來唬弄臺灣民眾。因為用半導體交換降低關稅，等于是拿黃金換樹葉，就算臺灣的“對等關稅”因而降到10％，仍是得不償失。其次，晶片五五分絕對是利美損臺，美國制造業加速回流的同時，臺灣則可能面臨產業空洞化危機，在相關協議中，如何確保半導體技術領先地位不被削弱，同時在新設立的海外廠區保有核心的知識產權和營運控制權，都是臺方談判時應具體掌握主導權的部分，對于投資時程和金額，也必須在確保臺灣產業利益和經濟動能的前提下安排，不能一路出賣臺灣優勢來應和美方。其實，臺灣需正視一個殘酷現實：美國所謂的“合作”，多半是以自身利益為優先。真正能保護臺灣的，不是五五分的假繁榮，而是臺灣能否在世界上維持產業競爭力，并保有政策自主性。這意味臺灣應加強自有研發，鞏固完整的供應鏈，同時與其他全球市場保持多元合作，避免被單一國家綁架。因此，根本而言，美國拋出的“臺美晶片五五分”并非真正共贏，而是場精心設計的戰略再分配。臺灣若不謹慎應對，將可能面臨產業外移、利潤流失、關稅受制與自主性喪失的多重風險。

值得注意的是，環顧全球，日、韓、印度等國面對美國壓力，多半采取“以拖待變”策略，無一如臺灣般，將“協助對方成功”視為政策目標。鄭麗君的“晶片五五分不可能”，看似是說給臺灣民眾聽的定心丸，但其后透露的“臺灣模式”，更可能產生大規模的半導體供應鏈與生態系的移轉。尤其，在美國的“臺灣園區”必須把握一個原則：別做數據上太具體的承諾，以免被套牢而難以脫身。要能迅速建立，也要能快速解散，因今日已無人能預測全球局勢、美國政策將如何演變，能解決當前的問題即可，別因投資過大而難以回轉。

來源：香港經濟導報

作者： 潘錫堂 臺灣輔仁大學兩岸關系學暨國際關系學教授、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協會副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