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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莫深的小說世界猶如一座充滿魔力的文學迷宮,他以獨特的敘事革命、深刻的哲思洞察和大膽的藝術實驗,在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交匯處開辟出一片新天地。
他的作品既扎根于中國社會的現實土壤,又充滿荒誕、隱喻與象征的現代主義氣質,在工業題材、反腐敘事、都市懸疑等領域屢屢突破傳統范式,為當代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本文在已有分析基礎上,重點就其重要獲獎作品《20世紀末世界戰事縮寫》的深度解讀,進一步揭示其文學創新的多維面向。
一、敘事結構的先鋒實驗:解構線性邏輯,重構時空迷宮
程莫深對敘事結構的革新堪稱其文學創新的核心。他拒絕傳統的線性敘事,轉而以碎片化、循環性、多聲部等現代主義手法,構建出充滿張力的文本空間。在《調整炮位》中,他以“五月—七月—九月”的時間節點串聯情節,表面遵循線性邏輯,實則通過“炮位—落馬”的循環閉環,暗示事物的周期性復發。這種結構如同莫比烏斯環,將現實的荒誕性無限延展。而長篇小說《夜迷離》則更似一座敘事迷宮:九條命案虛實交織,現實與夢境交錯,官場、商界、媒體層層嵌套。讀者需在碎片化的線索中拼湊真相,這種“參與式閱讀”體驗,徹底顛覆了傳統小說的被動接受模式。
在工業題材創作中,程莫深同樣展現出敘事革命的勇氣。中篇小說《雨季》與《雪季》以石油工人為核心,卻并未采用“英雄史詩”的宏大敘事。相反,他以“雨季—雪季”的循環結構隱喻命運的輪回,通過暴雨、暴風雪等自然災難打破時間順序,穿插人物閃回、內心獨白。例如《雪季》中,柴婷冒雪尋豬蹄的失蹤與胡萬萬墜亡的碎片化場景,將個體悲劇與自然暴力、體制壓力交織,形成一種充滿詩意的悲劇美學。這種非線性敘事既保留了現實主義的細節真實,又賦予文本現代主義的哲思深度。
二、荒誕美學與黑色幽默:以“假”寫真,直指現實病灶
程莫深深諳“荒誕即真實”的創作哲學,他以夸張、悖論、反諷等手法,將社會矛盾推向極致,在笑聲中刺痛現實的痛處。《外賓即將來訪》堪稱其荒誕美學的代表作:居委會為迎接外賓,將72名嬰兒訓練成“按口令呼吸和頷首”的標準化道具,嬰兒服、微笑管理、專家術語等細節的堆砌,將形式主義對人性尊嚴的碾壓展現得淋漓盡致。這種“以丑為美”的書寫,恰如卡夫卡式的異化寓言,在荒誕中抵達更深刻的真實。
黑色幽默是程莫深揭示社會病灶的利器。《變條米蟲》中,主人公為湊夠檢查團要求的“十個問題”,反復捉米蟲直至精神失常,而馬處長為延長檢查時間竟讓醉漢搖晃身體制造“第十個問題”。這種對體系“數字至上”邏輯的戲謔,將形式主義的荒誕性推向極致。而在《戒尿》中,工廠員工為爭奪升職機會而戒尿,荒誕情節中蘊含對生存競爭的哲學反思。程莫深的黑色幽默如同“含淚的微笑”,在喜劇外殼下包裹著悲劇內核,讓讀者在笑聲中感受到沉重與悲涼。
三、人物塑造的顛覆性突破:從“高大全”到“灰色存在”
程莫深徹底顛覆了傳統文學中“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轉而塑造充滿矛盾與人性弱點的“灰色人物”。《雨季》中的于站長,既是恪盡職守的采油站負責人,又渴望逃離體制的壓抑;楚芳堅守崗位,卻因生活困頓接受過偷油賊的賄賂。這種“非英雄化”的塑造,打破了善惡二元對立,迫使讀者從道德評判轉向對社會必然性的思考。正如評論家、編輯家汪寒潔所言:“讀者無法對人物進行簡單的道德評價,轉而思考人生價值。”
在《雪季》中,柴婷的浪漫理想與盲目執念、驢臉李的理性抉擇與無奈妥協、胡萬萬的隱忍死亡,共同構成復雜的多聲部生存圖景。程莫深摒棄了工業文學中的“集體頌歌”模式,轉而以多視角呈現個體在現實生活中的異化。這種“去中心化”敘事,既延續了現實主義對群體命運的關注,又通過現代主義的視角切換,揭示出個體精神掙扎的普遍性。
四、意象系統的深度編碼:自然、物象與體系的隱喻交響
程莫深擅長構建具有多重隱喻功能的意象系統,將自然力、物象轉化為社會批判的載體。《雨季》中,“雨季”既是黃土高原的自然氣候,更是石油工人命運的循環隱喻;油井作為“黑色黃金”的源泉,既是物質生產的工具,又是精神信仰的載體。楚芳以血肉之軀守護井噴的犧牲,通過“染血的油井”這一意象,完成了從個體悲劇到集體精神再生的詩意轉化。
在《雪季》中,“暴風雪”不僅是物理災難,更是現實壓力下與人性異化的象征。柴婷失蹤后雪地上消失的腳印,胡萬萬墜亡時雪中的血滴,這些意象將個體的毀滅升華為對存在困境的哲學追問。而《調整炮位》中的“炮”與“藍色大樓”,則成為現實與形式主義迷信的符號。這種“物象敘事”策略,使文本超越了表層故事,指向深層痼疾。
五、題材拓展與范式轉型:從工業文學到人性史詩
程莫深的創作始終致力于突破題材的固有邊界。在工業文學領域,他摒棄了20世紀“階級斗爭”“集體主義”的宏大敘事,轉而關注個體在極端環境中的精神掙扎。《雨季》與《雪季》以石油工人的日常生活為切口,揭示計劃經濟末期體制矛盾與人性困境。楚芳的高燒幻覺、于站長的成人高考掙扎,這些細節將“行業敘事”升華為人類普遍的生存困境。評論家楊虎林指出:“他們以個體毀滅換來的生命意義張揚,完成了對人生價值的積極肯定。”
在反腐題材敘事中,程莫深同樣展現出創新性。《調整炮位》以“炮口”與“交通局”的荒誕對抗,隱喻現實博弈與形式主義腐敗。這種寓言化書寫,既避免了直白的批判,又通過象征系統深化了主題。而在都市懸疑領域,《夜迷離》打破了網絡小說娛樂化的傾向,將懸疑類型升華為社會批判載體。九條命案串聯起的官場、商界腐敗網絡,融入道家“陰陽”思想與佛教“業障”概念,探討現代社會的道德困境,被詩人高凱評價為“西都骨子里硬朗挺拔”。
六、獲獎作品《20世紀末世界戰事縮寫》:現實寓言與鄉土困境的深度剖析
作為程莫深文學創新的里程碑之作,《20世紀末世界戰事縮寫》以極具張力的象征體系和荒誕敘事,揭示了鄉村現實與現代化轉型的雙重困境。這部作品在藝術手法與思想深度上實現了突破性創新,成為其文學創作的重要代表。
1. 象征體系的深層結構:人豬之戰與現實隱喻
小說以“人豬之戰”為核心情節,構建了一個充滿張力的象征體系。村長家的黑豬不僅是具象的動物,更是主宰命運符號的化身。它踐踏莊稼、橫行鄉里,象征著現實對底層生存的擠壓。村民對黑豬的恐懼與忍耐,隱喻了體系結構對民眾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迫。李國文在頒獎詞中精準指出:“豬的踐踏與人的蹂躪構成相互映襯的強烈對比。”而“丑子”與黑豬的生死對抗,則將個體反抗的絕望與荒誕推向極致。這種“以動物寫人”的寓言化書寫,繼承了卡夫卡式的荒誕傳統,卻植根于中國鄉土社會的現實土壤。
2. 敘事策略:幽默外殼下的悲劇內核
程莫深采用極具反諷意味的敘事風格,以輕松幽默的筆觸描寫血腥的生活,用調侃的語言解構嚴肅主題。例如,村民對黑豬的仇恨被轉化為“眼紅”的集體情緒,而“丑子”設計陷阱時的狡黠與笨拙,充滿滑稽色彩。這種“喜劇化”處理消解了悲劇的沉重感,卻通過笑聲背后的刺痛感,將現實的荒誕性暴露無遺。詩人顧偕評價其“玩笑似的訓導般寫出微型的警示性喜劇”,在輕松與沉重的張力中,完成了對現實的批判與反思。
3. 現代性批判:鄉土困境與資本下鄉
小說將傳統鄉土敘事置于市場化時代的語境中。黑豬的“肆無忌憚”不僅是傳統體系結構的縮影,更隱喻著資本下鄉帶來的無序與破壞。文本中反復出現的“莊稼”意象,既象征傳統農耕文明的根基,也暗示著現代化進程中鄉土價值的消亡。當“丑子”最終與黑豬同歸于盡時,悲劇結局不僅指向個體抗爭的失敗,更揭示了鄉土社會在現代化浪潮中的斷裂與陣痛。徐肖楠指出,這部作品“接近茅盾《農村三部曲》的現實關懷,又兼具歐陸文學的象征深度”,為鄉土文學的現代轉型提供了新的范式。
4. 人性困境與救贖之思
在現實與個體的對抗中,小說并未給出明確的救贖路徑,反而通過“丑子”的瘋狂與偏執,暴露了人性在極端壓迫下的異化。黑豬的死亡并未帶來解脫,反而引發新一輪的權力真空。這種循環式的悲劇結構,呼應了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農莊》,但程莫深更進一步,將批判的鋒芒指向人性本身:當反抗淪為暴力,當仇恨催生新的壓迫,真正的出路何在?文本以開放式結局留下思考空間,暗示唯有超越二元對立,才能在體系與個體的博弈中找到平衡。
七、文學語言的革新:冷峻、犀利與詩意的交融
程莫深的語言風格兼具冷峻的寫實與詩意的象征,形成獨特的藝術張力。他善于用簡潔有力的筆觸勾勒場景,如《雪季》中“零下30度的嚴寒”“積雪深達膝蓋的荒原”,寥寥數語便營造出極具壓迫感的氛圍。同時,他運用比喻、隱喻等修辭手法,賦予語言深邃的哲思。例如《雨季》中“油井如黑色傷口流淌黃金”,將工業生產的殘酷與生命力并置,產生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在對話描寫中,程莫深常以口語化、充滿張力的對白展現人物性格與現實關系。如《開場白》中女小李背誦“三層意思”開場白被王局長三句話終結的對比,通過語言的博弈,揭示職場中的等級壓迫。這種語言策略,既保留了現實主義的鮮活質感,又增添了現代主義的思辨色彩。
八、文學創新的本質是對現實的深度勘探
程莫深的小說創作,是一場持續的藝術探險。他以融合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敘事革命、荒誕美學與黑色幽默的批判鋒芒、顛覆性的人物塑造、深度編碼的意象系統、突破題材邊界的創作勇氣,以及極具張力的語言風格,為當代文學提供了新的范式。尤其是《20世紀末世界戰事縮寫》通過現實寓言與鄉土困境的深度剖析,不僅揭示了20世紀末中國鄉村社會的深層矛盾,更對人性、現實與現代化進程進行了哲學追問。這部作品以其獨特的敘事策略與思想深度,標志著鄉土文學從悲情模式向現代性批判的轉型,成為程莫深文學創新的重要里程碑。
程莫深的文學創新,本質是對現實的深度勘探與藝術重構。他證明,真正的文學創新不在于形式的花哨,而在于以獨特的視角和手法,挖掘出被遮蔽的真實,在傳統與先鋒的碰撞中,鍛造出屬于這個時代的文學新范式。期待他繼續以銳利的筆觸,書寫更多震撼人心的故事,為當代文學注入新的生命力。
作家檔案】
孟藝,文學碩士,當代作家、評論家。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在《中國作家》《人民文學》《文學評論》《作品與爭鳴》《上海文學》等發表小說和評論。著有小說集《春天的相遇》《那年那個冬季》《我在天堂等你》及評論集《孟藝評論集》等。曾獲唐弢文學研究獎、雪峰文論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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