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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二十年(1592)八月二十九日,平壤城外的乾伏山上劍光如雪、刀戟森列。一位白發長髯的使者僅帶家丁數人,走入陣中,臉上無半點懼色。
這年四月,日軍在釜山登陸,入侵朝鮮,一路高歌猛進,六月就攻破了平壤。七月,明軍援朝,結果在平壤慘敗。正當朝鮮國王陷入絕望時,明朝又來了一位“游擊將軍”。此人名叫沈惟敬,雖是武職,但隨從寥寥;看起來年老體弱,但口若懸河、膽氣過人。
他對朝鮮國王說,明廷決定調發大軍來救,先頭部隊已出關外,“非但恢復爾國,而直欲蕩覆日本巢穴”。接著,他就馬不停蹄趕往平壤,要一探倭人虛實。
沈惟敬來到平壤城下,派遣家丁沈嘉旺騎馬入城,以明神宗的圣旨責問“朝鮮有何虧負于日本,日本如何擅興師旅”。日軍不敢怠慢,相約于八月二十九日會面議事。
沈惟敬氣定神閑地走入刀光之中,他的對面,正是讓明軍吃了敗仗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
小西行長解釋日本出兵的原因說,日本想要向大明朝貢,為朝鮮所阻,不得不興兵。沈惟敬說道:“平壤以西,則中國地方,以東則朝鮮地,我不得管矣。”言下之意,日本侵略一事,暫不追究,但日軍不可再進一步。
小西行長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指著地圖質問,這明明是朝鮮的土地。沈惟敬回答,朝鮮常在這里迎接圣旨,才建了許多宮殿,雖是朝鮮地,但歸屬于明朝。至此,雙方的試探結束。
小西行長說要回去稟報,沈惟敬相約停戰五十日。
此番交涉,沈惟敬以奮不顧身的勇氣得到了朝鮮人的贊美。說動小西行長五十日不出城池,更是驚天壯舉。在他回程途中,沿途的百姓千百成群,爭相圍觀這位大英雄,感嘆“何狀男子,做如此事業”。
小西行長在面見沈惟敬的次日,專門寫信稱贊道:“大人白刃中容色不變,雖日本人無以加也!”沈惟敬志得意滿地回復道:“爾不聞唐朝有郭令公者乎?單騎入回紇萬軍中,曾不畏懾。吾何畏爾耶?”古有郭子儀單騎退回紇,今有沈惟敬一人止兵戈。何其豪邁!
沈惟敬拖著五十六歲的身體,跋涉于異國的險山峻水,日行不過五十里。山高路遠,道阻且長,但他知道,命運的轉機已經到來。
五十六歲,怎么不是建功立業的好年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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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敬。圖源:影視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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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游擊將軍之前,沈惟敬從未當過官,就是一介平民。出身嘉興,混跡市井,熬到暮年才混出頭。這樣一個“無賴”式的人物,是如何登上莊嚴的外交舞臺的呢?
朝鮮人申欽在《象村稿》中記有一段沈惟敬的自述:“嘉靖年間,在浙直總督胡宗憲標下,用間諜鴆殺倭眾。因此備諳倭國事情,上書于兵部,請往諭倭奴。”也就是說,沈惟敬早年從軍抗倭,在胡宗憲部下立了戰功,對日本事務頗為熟悉——憑著這份經驗,他才獲授以“游擊將軍”之名前往朝鮮“偵探敵情”。
天啟《平湖縣志》記載得更為詳細。當地富豪沈坤,從武不從文,當過征銀的小吏,荒年曾散盡公財賑濟災民,因而入獄。嘉靖年間,倭寇入境,沈坤帶著兒子沈惟敬投身胡宗憲麾下。父子二人設計,滿載有毒的藥酒,假裝要去犒勞明軍,經過倭營,見到敵人立馬棄酒而走。倭寇得酒大喜,開懷暢飲,死者無數。
日本東洋文庫藏有一部《清溪沈氏六修家乘》,是晚清官員沈應奎修纂的族譜。據其記載,沈氏為平湖望族,第8世代活躍在嘉靖年間,其中剛好有一人名叫沈坤。清溪沈氏生活在一個動蕩的年代,他們自擁兵甲,把持鄉里,估計也做些走私生意,與倭寇關系不淺。后來,胡宗憲誘使倭寇據守沈莊,準備一舉殲之,也不知怎么泄了密,倭寇遁走。胡宗憲斷定是沈氏泄密,大興牢獄,沈氏族人四散,彼此不能相通。這個版本有別于天啟《平湖縣志》的記載,沈氏族人到底是抗倭英雄還是泄密內奸,或者兩重身份兼而有之,難以辨究。
但可以肯定的是,沈惟敬身上背負著濃厚的抗倭記憶。嘉靖御倭與萬歷朝鮮之役,于他人而言,或許是兩場不相干的戰爭,但對沈惟敬來說,就是命運的延續。
嘉靖倭亂之后,沈惟敬流落京城。在那里,他認識了兩個重要的人。第一個是沈嘉旺,幼年被倭寇擄去,成年后逃到京城,以賣水為生,后又投靠了沈惟敬。沈嘉旺之得名,就是出自沈惟敬之手。在沈嘉旺的幫助下,沈惟敬更加了解日本人。
第二個是袁某,當時兵部尚書石星的妾父。日本突襲朝鮮時,沈惟敬已經在京城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他是不合法的流民,雖然生活無憂,但前途看不見一點希望。正是歷史的一大變故,讓沈惟敬有了往上爬的機會。經過袁某的引見,石星知曉了民間有一個熟知日本,還抗過倭的能人。與日本人打交道,必定需要這樣的人才。
個體的命運會偶然分岔,但其背后,歷史總是揮舞著必然之手。
嘉靖之后,明朝的危機已經越來越深。簡單來說,朱元璋設計的祖制已經無法適應一個越來越商業化的社會。東南沿海的倭亂便是明證。朝廷無視民間力量的活躍,厲行海禁,使得海盜坐大。朝中人才濟濟,卻沒幾個會干“臟活累活”。遏制走私、招撫海盜,需要熟悉商業規律,因勢利導;對抗倭寇,需要收集海外情報,重視海防。這些技能,是一般科舉出身者很難具備的。
當然,明朝的調整也不算太遲。胡宗憲的幕府創作了《籌海圖編》一書,可作為一種積極的應對。該書的誕生,離不開內閣首輔嚴嵩的支持,離不開以軍費為名的中央金援。一個是正在膨脹、集權的顧問機構,一個是特殊的財政支出。這些都可算作繞過“祖制”、適應現實的改革。
在這種背景下,一個有經驗的平民擔負外交使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浩浩蕩蕩的浪潮席卷而來,有人旁觀,有人卷入其中,命運最公平之處就在于,你永遠不知道誰會先化作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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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憲畫像。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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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敬在萬歷二十年(1592)六月二十九日就抵達了鴨綠江南岸的義州。當時,兵部派出了許多間諜,任務包括偵察敵情、對日交涉,沈惟敬就是其中一員。“游擊將軍”只是一個假號,實際上,他干的是探子的活。
與小西行長達成的停戰協議,其實是緩兵之計。會面之后,沈惟敬一邊囑咐朝鮮積極備戰,等待明軍到來再奪回平壤;另一邊,他繼續與小西行長保持聯系,探明日本人的底線。日方透露的信息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日本想要從朝鮮借道朝貢;第二,日方愿退出平壤,但以大同江為界瓜分朝鮮;第三,朝鮮要向日本朝貢。
九月二十九日,沈惟敬帶著這些情報回到北京。朝廷組織了閣部九卿科道會議,出具了一份《兵部帖》,對日方作出回應:要朝貢,不必從朝鮮借道,若有誠意,日本先得接受明朝冊封,再來互市。另外,日本要罷兵回巢,歸還平壤、漢城。
沈惟敬因為“探倭”之功,得以實授“游擊將軍”。十一月底,他帶著《兵部帖》再入日 營,假裝交涉,麻痹日軍。 實際上,皇帝已經向經略宋應昌下了命令:“相機剿除,以絕后患。”沈惟敬還準備了數萬頂帽子,賜給日本士兵,從而得知了日軍人數,上報給朝廷。
萬歷二十一年(1593)正月初六,人多勢眾的明軍突然出現在平壤城下,數百門火炮同時而發,天崩地裂,僅用了三天就攻克平壤。然而,明將李如松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率輕騎奔赴碧蹄館,結果遭致大敗。雙方進入軍事相持階段。
戰場上形勢稍一變化,就不知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原本情緒高昂的明軍士兵,逐漸變得無心戀戰,肉食者們也必須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日本人不好對付,還有必要在朝鮮耗盡國力嗎?有沒有一種和平的辦法,能讓日本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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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松畫像。圖源:網絡
于是,議和的聲音回蕩在前線與朝堂之間,那個白發長髯的身影又變得顯眼起來。
三月初,小西行長給沈惟敬寫信,“懇求封貢東歸”,一封求和的信同樣來到了宋應昌的帳前。這月,宋應昌為沈惟敬請功,稱其“數入倭巢,建功屬國”,建議升為參將。四月,沈惟敬再度被起用,準備第三次入日本軍營。
臨行前,宋應昌對他說:“此間和議,汝既專主,我不當欺朝鮮,亦不敢誣朝廷,你須率策士五人,領倭眾歸日本,受關白降書以來。”也就是說,沈惟敬可以便宜行事,但任務非常艱巨:一是讓日本撤軍,二是讓豐臣秀吉上表謝罪。
在此之前,沈惟敬憑借著三寸不爛之舌和一顆豹子膽,游走于三國之間,名為講和,實為間諜,結果明朝滿意、日本敬重、朝鮮感激,不可謂不成功。他本就干過“鴆殺倭眾”之事,密探一事自然是信手拈來,然而,命運卻給了他一個騎虎難下的新角色——外交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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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行長畫像。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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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敬的外交之旅一開始進行得相當順利,日軍歸還了平壤和漢城,撤兵至釜山一帶,朝鮮迎來了久違的和平。但很快,議和就陷入了死局。
明朝的態度是:日本想要和談,必須進入東亞體系中來——作為“天下秩序”的固有規則,“冊封”就像入場券一樣,是和談的前提。進場之后,與朝鮮同為屬國,就不能隨意侵犯了。搞“小中華秩序”不行,搞“一國之下,萬國之上”也不行。
豐臣秀吉議和的條件主要有六條:一是和親,即迎娶明朝公主;二是恢復貢市;三是明日通好;四是割取朝鮮慶尚、全羅、忠清、江原四道;五是朝鮮王子、大臣入質日本;六是朝鮮權臣宣誓效順日本。
明朝從未有過和親的先例,如果日本通過“和親”成為明朝惟一的子婿國,無疑可以大大提升其國際地位,使其凌駕于明朝其他藩屬國之上。
割取朝鮮四道,其實是想以領土引誘明朝一起瓜分朝鮮。然而,豐臣秀吉可能無法理解,明軍援救朝鮮,并不是為了占有土地,而是出于天朝上國對藩屬國的庇護之責,以及維護邊疆安全的需要。
朝鮮王子、大臣入質日本,也就是承認朝鮮為日本藩屬。
這三條在明朝主導的東亞體系中是不可想象的,就連放在奏章里給皇帝看的資格都不可能有。可以看出,日本一直游離于天下秩序之外,并試圖挑戰這一規則,他們對于天子沒有敬畏,對于上國沒有認同。
萬歷二十一年(1593)六月,豐臣秀吉將他開出的條件用漢文抄寫交給小西行長等四人帶回釜山。同時,還有一封寫給沈惟敬的信,信里夸贊“(沈)將軍勇赴敵營,實猛將也”。豐臣秀吉的意思很明顯,小西行長等人可全權代表我進行談判,用漢文書寫就是告訴沈惟敬日方的最大要價。
擺在沈惟敬面前的,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他很快找到了解題的關鍵。對明朝而言,天下秩序是不可動搖的,但在實際的運作中卻留有非常多的余地。日本只要擺出投降的姿態請求朝貢,尊奉明朝為上國,這樣,即便背后搞點小動作也是可以被接受的。
與小西行長交涉之后,沈惟敬便從釜山帶著使者內藤如安前往北京請求封貢,可惜降表寫的太差,雖然請求封貢,但言語狂悖,不合規矩。于是,沈惟敬又去了一趟釜山,帶來了新的降表。在這份降表中,日本先是將戰爭責任全推給朝鮮,是狡詐的朝鮮居中離間,讓日本不得朝貢,才導致了這場戰爭。接著請求冊封,請求朝貢互市,日本對明朝愿意“世作藩籬之臣,永獻海邦之貢”。
當沈惟敬焦頭爛額地與日方不斷交涉之時,明朝中央也陷入了長時間的黨爭。主戰派與主和派相互攻擊,朝廷反復討論要不要冊封,要不要互市,仿佛朝鮮局勢已經完全安定下來了。最終,還是朝鮮國王無法忍受臥榻之側的日軍,親自出面為日本題請冊封,明朝才決定冊封豐臣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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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宣祖畫像(據傳)。圖源:網絡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內藤如安等了一年多,終于來到了北京。他指天為誓,與明朝訂下了“三事”之約,即“釜山倭眾盡數退歸”,“一封之外,不許別求貢市”,“修好朝鮮,共為屬國”。讓人不禁懷疑,猖狂的日本人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好說話了?
一般認為,沈惟敬與小西行長為了達成和議,欺騙各自君主,分別向上報告對方答應了全部條件。
實際上,沈惟敬的和談還是頗有進展的。他雖有欺騙之舉,卻并無出賣明朝利益的行為。
萬歷二十三年(1595)四月下旬,沈惟敬再至釜山,宣讀明神宗冊封敕諭。小西行長迅速回日本向豐臣秀吉匯報,并帶回豐臣秀吉頒發的最新命令,里面說只要朝鮮王子入質,日本占領之地可以歸還,日本的軍事據點可以毀掉。
朝鮮后來并未向日方遣送王子,但日方仍然廢毀了大部分倭城。
誰能想到,不可能的任務近乎完成了。雖然,沈惟敬向明朝隱瞞了朝鮮王子入貢的條件,小西行長則在“恢復貢市”上對豐臣秀吉有所回避。但這已經是一個使臣智力和能力的極限了,換成任何一個人,也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一個奔波于前線的使者,即便能便宜行事,又能決定什么。他的上面是經略、提督,經略、提督上面是兵部尚書石星,石星上面是內閣,內閣上面還有一個喜怒無常的皇帝。
當明、日兩方快要達成和議時,朝鮮的利益卻被有意忽略了。在朝鮮看來,日本“陵暴我國,焚燒我宗廟,屠戮我赤子,挖掘我陵墓,系擄我王子”,是不共戴天之仇,議和等同于放任朝鮮陷入亡國之境。然而,朝鮮不可能向天朝發脾氣,只能將不滿都撒在了沈惟敬身上——他們宣稱,明朝皇帝并不想議和,而是被沈惟敬這樣的主和派蒙蔽了。于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轉瞬就變為人人唾棄的“奸賊”。
沈惟敬曾給朝鮮大臣柳成龍寫過一封信,里面說,冰道難行,馬匹羸弱,朝鮮的陪臣樣貌佝僂,也無才干,這樣如何與日方交涉呢?他考慮過寫給國王,但覺得不妥,于是向柳成龍求助,希望他從中斡旋,勸說國王從大局出發,給予幫助。可見,朝鮮故意阻撓和議進行。
山高路遠,道阻且長,沈惟敬好不容易才找到出路,又如何會在意一個藩屬國的怨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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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明朝使團與朝鮮通信正副使一道前往日本,準備冊封豐臣秀吉。本來朝鮮不想派人,但拗不過明、日兩國外交集團的堅持,只能不情不愿地派出一個小使團。
在冊封典禮上,豐臣秀吉發現自己只得到一個日本國王的空頭銜,其它什么也沒得到,于是面紅耳赤地罵道:“大明封我為日本國王,豈有此理!我自然是日本王,何由明之來許!”盛怒之下,他決定再度興兵攻伐朝鮮。——這段敘述來自日本江戶時代學者的記錄,而日本學者又參考了明代史家諸葛元聲的《兩朝平攘錄》。但事實上,這份記載多有不實之處。
明朝使者在冊封之后向兵部提交報告(這份報告見于朝鮮的《宣祖實錄》),里面說豐臣秀吉高高興興地完成了冊封儀式,還宴請各位使者。沈惟敬勸其趕緊撤兵,豐臣秀吉卻說朝鮮不夠真誠,希望明朝能處分朝鮮。
朝鮮使者黃慎在日記中記載,豐臣秀吉本想讓他們參加冊封典禮,由于他們不配合,于是動火,拒絕他們參加典禮,并且說朝鮮無禮至此,不可講和。
一個西方傳教士弗洛伊斯在《日本報告書》里說,豐臣秀吉認為萬歷皇帝給了他很大的面子,所以他對沈惟敬等人的招待十分周到。可是,他對朝鮮人卻很生氣,不讓他們參加冊封儀式。沈惟敬想要調停,給豐臣秀吉寫信道:“他們或許應該受到懲罰,但是,即使懲罰了他們,您也不能從中得到好處啊。”豐臣秀吉讀信之時,“內心好似被一個惡魔的軍團給占據了,他大聲叱罵,汗出如涌,頭上好似冒起一股蒸汽”。
可見,豐臣秀吉暴怒的真正原因是朝鮮不敬。
關于豐臣秀吉為何要發動侵朝戰爭,存在許多說法,但他本人的說法應該最為重要。豐臣秀吉從不曾掩飾自己的目標:“直以其軍進沖朝鮮,席卷明四百余州以為皇國之版圖。”他還為自己造勢:“予當于托胎之時,慈母夢日輪入懷中,相士曰:日光之所及,無不照臨。”日照萬物,說白了就是盡有天下,取中國而代之。
戰爭之前,豐臣秀吉就計劃瓜分明朝了,他與部將約定,如果攻下明朝,將賜予加藤清正“明土二十國”。當豐臣秀吉得知占領漢城的消息后,很快就發布了“明征服二十五條計劃”。其中第十八、十九條說:“恭迎天皇行幸北京,奉京城周圍十國之地以為畿內;以秀次(即豐臣秀次,豐臣秀吉養子)為大唐關白,與之百國之地等等。”
只不過,明朝軍隊的出動,讓豐臣秀吉對外擴張的偉業受挫。于是,坐下來談判議和,接受東亞世界的規則,就成為他“退而求其次”的權宜之計,也是唯一選擇。日本似乎總是請求朝貢互市,其實是在偽裝自己的野心,擴張領土和成為朝鮮的宗主國才是其真實的目的。為此,日本一退再退,直到最后,朝鮮依然不臣服,這才有了豐臣秀吉的暴怒。
日本不可能放棄挑戰東亞體系,朝鮮不可能屈服于日本,明朝不可能讓日本在東亞體系中凌駕于朝鮮之上。這是一個“不可能三角”,朝鮮戰場只能再現戰火。
得知豐臣秀吉暴怒的那一刻,沈惟敬應該知道自己的努力已經付諸東流,或者說,他的所有努力從一開始就是虛妄的。他雖然理解了“天下”的本質,卻無法猜透東亞體系中的異類——日本的想法,就連朝鮮人的反抗他也估計不足。
當然,哪怕他都能搞懂,也注定會失敗。最佳的處境,就是不要擔任議和代表,可惜的是,這不是他能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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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秀吉畫像。圖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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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歷二十五年(1597)正月中旬,加藤清正率部7000余人登陸朝鮮南部口岸機張、西生浦,擺開再侵朝鮮的架勢,以武力向朝方施壓。半個月后,消息傳到北京,此時主戰派占據上風,主和派失去支持,明朝不再寄希望于和談,決定出兵。
這樣一來,如何處置主和派,成為朝廷需要考慮的一件大事。
和議進行之時,就有不少流言蜚語。有人說主和派允諾和親,有辱國威,實際上這個條件在一開始就被否決了。沈惟敬作為對日和談首席代表,也身陷“和親”傳聞,一度遭到褫官處分。對此,兵部尚書石星為其叫屈,說是主戰派故意陷害,建議對沈惟敬不賞不罰。相比于朝鮮前線,北京這一戰場更加令人恐怖。
六月,日方堅持朝鮮王子必須入質,回復明朝不會撤兵。于是,朝廷馬上逮捕身在前線的沈惟敬,械送入京,兩個月后,又抓了石星。最后,沈惟敬被以“潛通外國”“欺君”“謀叛”之罪論處。
萬歷二十七年(1599)九月深秋的一個凌晨,石星在刑部的監獄中病死。幾天以后,沈惟敬人頭落地。
沈惟敬入獄之后,朝鮮人倒是很內疚。甚至有人上疏請求國王相救:“沈大人為小邦而來,累年于斯,將陷重罪,小邦君臣,皆懷冤悶,不知所喻。何策可以申救?”然而,朝鮮畢竟要依仗明軍擊退倭寇,自然不可能觸皇帝的霉頭,此事最終不了了之。后來,還有人懷念沈惟敬,“其人亦斷斷為我,無他心腸也”,并指責“我國坐視石、沈兩人之禍,不肯走一介伸救,是可忍耶?”功過是非已經很難厘清了。
萬歷三十七年(1609),萬歷朝鮮戰爭結束十年后,日本入侵琉球王國,成為琉球的宗主國。明朝得知消息,只是將琉球二年一貢改為十年一貢,以示懲罰。琉球同時向明、日兩邊朝貢似乎預示著,東亞體系已經開始解體了,不守規矩的挑戰者并未放棄過擴張的幻想。等到女真人奪得天下,東亞各國就越發離心離德了。
豐臣秀吉雖然早就死了,卻像個幽靈一樣飄蕩在島國上方。近代以來,日本不斷發動戰爭。它可以令人動容地倡導“東亞解放”和“共存共榮”,卻毫無愧色地侵人疆土、殺人父兄、毀人宗廟;它又可以向西方學習,“脫亞入歐”,卻在必要時毫不猶豫地拋棄國際秩序。
從這一點看,它既不是東亞世界的代表,也不是近代國家的一員。它是困在十六世紀的一個幽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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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崔官:《壬辰倭亂——四百年前的朝鮮戰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
鄭潔西:《跨境人員、情報網絡、封貢危機:萬歷朝鮮戰爭與16世紀末的東亞》,上海交通出版社,2017年
陳尚勝:《壬辰戰爭之際明朝與朝鮮對日外交的比較——以明朝沈惟敬與朝鮮僧侶四溟為中心》,《韓國研究論叢》第18輯,2008年
(日)城地孝:《再論沈惟敬》,第十八屆明史國際學術研討會暨首屆陽明文化國際論壇,2017年
韓東育:《日本對外戰爭的隱秘邏輯(1592—1945)》,《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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