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這是上了舅母婆的當了,又恨又氣,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沒別的辦法,一個人嘩嘩淌眼淚。
別的姐妹都去睡覺了,我還坐著不動,誰召喚我也不動。
后來姨來了,站在門口,兩手掐腰,掛著霜的臉板的像一塊鐵。
我像沒娘的孩子見到了親人,可憐巴巴的叫了一聲:“姨”,滿心希望姨能說幾句熱心話,安慰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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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姨不等我再說別的,尖著嗓門說:“以后不要叫姨,叫娘。你呢,也不叫何素花,要叫洪泠。”
“我不叫洪泠,我叫何素華,我爹我媽給起的名字,我不改。”
姨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一絲冷笑,兩眼盯著我,一步步朝我逼來。
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有些怕她,現在也忘了害怕了,緊緊地迎著她的目光,盯著她。
她的目光是劍,我的目光是刀。
她走近我,掄起巴掌,左右開弓打了我幾個嘴巴子,手真狠啊,只打得我腮幫發麻,眼冒金花。
“你……你憑什么打我?”
“憑什么?就憑這個!”她又打了我一個嘴巴,“告訴你,賣到我這,我就是你娘。”
“我沒賣!”
“沒賣?誰按的手印?!”
我這才明白舅母婆拿的毛頭紙是我的賣身契。
姨那么死死的端詳我,是在掂量買下我會不會虧了本。
那年我雖說結婚兩年了,但沒生育過,身材還是挺苗條的,臉盤也端正,再配上那顆痣,長相是挺迷人的。
對了,姨當時的目光盯著那顆痣看了好半天。
“她不睡就讓她坐一宿。看我有法子治她沒有。”姨說完,走了。勸我的姐妹也走了。
我感到委屈,越想越難受,忍不住又嗚嗚的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抱怨媽和大姨死得早,要是她們活著,我就嫁給表哥劉連升了,也不會走這一步。
表哥,你在哪兒?你知道我在想你嗎?你知道我在受罪嗎?
我還抱怨爹若不是娶了后娘,我也不能十六歲就結婚,嫁給一個比我還小兩歲的病孩子,我的命咋這么苦啊。
“好妹妹,別哭了。”
誰的聲音這么親切?抬起淚眼,我看見一位四十來歲的女人。
我還不認識她,但從她善良的目光里看出她是位好心的人。
她坐到我身邊,手摸著我的肩膀,陪我嘆口氣,說:“哭也沒用,我和你一樣, 十五歲就讓人家賣到這兒了。女人的命該著受苦,忍著吧,哭壞了身子還不是自個兒遭罪。”
我覺得她說的挺對心思,便止住哭,用手抹抹眼睛,問:“大姐,這是啥地方?”
大姐嘆口氣,說:“這么說吧,好女人不在這兒,好男人不干這買賣,也不到這逛蕩。”
“大姐,你不是好女人嗎?我可是一點壞事沒干過的好人啊,是該死的舅母婆把我糊弄來的。”
“到這來的姐妹,哪個是自愿來的,還不都像你一樣?嗨,不說了,睡覺吧,以后別太擰,太擰了挨打。”她見我不哭了,朝我笑一下,出去了。
我衣裳也沒脫,躺下睡覺了,腦子亂糟糟的睡不著,直到天快亮時才迷糊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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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剛合上了眼,姨——她又讓我叫娘,把我叫醒了,梳洗過,領我見過眾姐妹,我看見昨晚安慰過我的善良的大姐也在。
“這是大姐洪潔。”姨介紹說。
我叫了一聲:“大姐。”
娘又說:“好好跟著大姐學唱。聽著沒有?”
“嗯,”我應了一聲,娘走了。從此我跟大姐學唱戲。
四十歲的大姐在窯子里過了二十五年賣笑日子。窯姐兒一到這年紀,人老珠黃不能賺錢了,一般早就轉賣了。
大姐有副好嗓子,別看沒念過書,可能唱好多戲,京戲、評戲、大鼓、落子、樣樣都能唱幾口,連戲院子的名角都佩服她三分。
娘不讓她走,不能接客,讓她教唱,調教好新來的女孩子不是照樣賺錢嗎?
這些都是后來聽姐妹們說的。
“洪泠。”大姐叫我。
“大姐,我不叫洪泠,我叫何素花。”
“傻妹子,洪泠是花名,女人一到這兒,都得起個花名。”
“我不要花名。”
“妹子,你還不知道嗎?女人一到這兒,就不是人了。真名叫出去,說誰誰家的姑娘誰誰進窯子了,爹媽都跟著臊得慌。”
“大姐,什么是窯子?”
“你真不知道?”
“知道還問你嗎?”
我以為她要告訴我了,不料她卻說:“慢慢就知道了。”
她不愿說,后來我才明白,大姐不忍心告訴我。
可我當時不懂,越不告訴我,我越想知道。
不要說我,連半大孩子都是這樣。
這條窯子街,叫平康里,也叫老牛圈。人有外號,街也有。
孩子不明白,問:“爹,平康里咋叫老牛圈呀?”
“別問了,老牛圈不準去,上學也不準從那兒走!”越是不讓去,他偏到這兒瞅瞅。
這兒一來,誰都知道老牛圈就是窯子街的,也有叫花街的。
“大姐,”我又問了,“在這就光唱戲嗎?”
“又不是戲園子,哪能光唱戲。別問了,好好學唱吧”
這么著,我跟大姐學了一兩個月,天天早上起來溜嗓子。
大姐除了教唱還教彈琴。我看一天天有吃有穿,吃大米飯,穿綾羅綢緞,不干活光學習,也就挺上心的。
娘—我們當面叫娘,背后叫掌班兒的—也不打不罵了。
有一天,我正練習彈琵琶,聽見一陣委婉凄涼的新調,循聲看去,大姐對著窗戶低聲唱著。
我覺得這調真好聽,那詞兒也挺對心思,大姐咋不教這個歌呢?
皓月呀當頭,妹我坐青樓,自私又自嘆,一陣一陣好悲秋……
我走過去,用手碰一下大姐。
“大姐唱什么呢?這么好聽。”
大姐唱的十分動情,聽我說,連忙住了口,左右張望一下,見沒別人才放下心來,那樣子好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看見她的眼里蒙著一層淚,她掩飾著說:“沒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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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好聽了,大姐教我唱這歌吧。”
“洪泠,記住以后不要提這歌兒,我也不能教你。讓掌班的知道,該挨打了。”
“唱唱歌兒還挨打嗎?”
“這歌兒不準唱,還有一個《改良勸JN》也不準唱,快練去吧。”
我頭一次見大姐這么嚴肅,便不再問什么,抱著琵琶練起來。
也湊巧,這功夫掌班的進來了,要是央求大姐唱,說不定真讓她聽見了。
掌班見大家練的挺認真的,也挺高興,走到我跟前說:“洪泠,跟娘走一趟。”
沒問到哪兒去,這幾個月養成的習慣,讓到哪到哪兒,不能多嘴。
掌班領我出了樓,這是自從走進這座樓以來,第一次出去。
平常不準出門,住的屋子窗戶安著鐵欄桿,監牢似的。門口又有人守著,出樓一步也不行。
“問你啥,你都說不懂。問你混過沒有,你就說混過了。別的廢話不準說,聽著沒有?!”
后面一句話,她說的又重又狠,那是句帶有威脅性的話,意思是你不照我說的辦,有你好瞧的。
可我憋不住還是問了一句:“娘,領我上哪兒去?”
“起許可。起有許可就能開盤子啦。”
起了許可,我就是正式的花界女了。
這些天,我明白了什么是窯子,什么是壞女人。難道我這輩子就在這讓那些男人糟踐?我不干!
我腳步慢下來,掌班的回轉頭,見我臉色不好,催促著:“不去?不去也行。拿出一千塊現大洋錢就讓你回去。拿來呀!”
她伸出手掌。可我上哪兒去弄一千塊大洋?身上一點錢也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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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才知道,舅母婆把我賣了九百五十塊大洋,她全拿走了,一個子兒也沒給我留下。
找舅母婆,她能賣了我,再把我贖回去?找爹?爹家也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唯一能找的表哥,又不知在什么地方,聽說他離家掙錢去了。
“拿不出錢來就得跟我走。娘跟你說吧,女人一輩子到哪兒還不是那么一回事?跟著娘,吃香的喝辣的虧不了你。日后遇著可心的人,把你贖出去,娘就放你走。”
有什么辦法?只好跟著娘走。
這條街就是平康里也叫老牛圈。我忽然覺得我像一頭被牽著任人打任人殺的母牛。我忍著淚,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跟著走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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