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年輕人正通過退群,讓親緣關系逐漸從過去“無條件的親情捆綁”向“有距離的尊重”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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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你的手機提示聲響個不停。
你本以為,是工作群里有了新的任務,或是自己的好友發來了段子與吐槽。但當你打開微信,發現事實并非如此,那個已經被你開啟了“消息免打擾”的群聊,有人正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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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于免打擾狀態下的家族群,也避免不了被@。(圖/社交媒體截圖)
群聊的名字叫“相親相愛一家人”。你也許不認同這個名稱,可無法改變的是,在多年前的某次家庭聚會后,你被拉進群里,被動地成為群內一員。你在群里是晚輩,是“××家的孩子”,你鮮少發言,打開群聊的次數更是寥寥無幾。
你的角色通常是看客。看群內中老年人的生活分享,你不時發出慨嘆:群里的鏈接怎么能這么龐雜——出門旅行后發布照片的“美篇”,以日常為切口、假模假式講出人生哲理的直播,還有那些你根本不知道受眾究竟是什么人的公眾號,不停地更新著煽動情緒卻有些反智的圖文……這類鏈接充斥其間,讓人難以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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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往我們在家族群中處于“潛水”狀態,龐雜的信息讓我們眼花繚亂。(圖/社交媒體截圖)
對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其中的運行規則,你很難搞懂。你不知道親戚間有什么恩怨,也不知道群聊里的人做著什么博弈。看著有人“@你”,你上翻記錄,發現他們說,“你馬上30歲了,再不結婚就晚了”,附帶一條鏈接,寫著“不結婚的人,晚年生活會怎么樣”。
終于,你不想再忍受這一切,你的手指移到屏幕的右上角,點了“退出群聊”,一切似乎歸于沉寂。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身邊發生,本該是維系情感的線上空間,群聊卻成了各種代際沖突的第一現場。
我們找到了幾位退出家族群的年輕人,聊聊他們如何點下“退出”,又怎樣重新審視家族群聊。
以下為他們的自述。
血緣關系無法選擇,但邊界感可以自主建立 楊芷菁 33歲 廣告公司職員
我的老家在山東,我有個很大的家族。每年春節,大家會聚在一起。在他們眼里,那是熱鬧的場景,但對我來說,卻是非常累的事情,比上班還疲憊。
來家里的人幾乎都沾親帶故,但其實平日里不怎么走動往來,只有到了過年,他們才會開始串門。
他們大多與我有血緣關系,我逢人得叫叔、嬸。平日,我很少與他們聯系,偶爾有幾次,也是他們私下問我,能不能弄到北京某醫院的專家號,抑或他們來北京旅游,問我能否帶著逛逛。要是力所能及,我都會答應,盡管與他們并不算太相熟,可畢竟要看父母和長輩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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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我在他鄉挺好的》)
在他們那代人心中,親屬網絡是極為重要的,哪怕不是直系親屬,他們也會從生活的各個層面完成一些互助。比如我姑姑能在她所在的城市幫我伯伯找工作,類似的事情很多。即便沒有微信這類社交軟件,他們也有相應的信息共享方式。后來,建了微信群,他們的溝通變得更加頻繁和便捷。
對我來說,這些是不存在的。我很早就離開了家,在外求學,跟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聯系,只是在過年碰面時,我會跟他們打招呼而已。可是隨著年齡增長,我發現即使是這么簡單的儀式,也能帶給我許多精神壓力。
我決定退出家族群是在兩年前,導火索是一位親戚的催婚。這本來是很常規的“春節保留項目”,我二十五六歲就開始被催婚了,但那次我的不適感格外強烈。與我對話的人是我父親的舅舅,我要叫他舅爺。
我和這位舅爺沒見過幾次,但他在餐桌上借著酒勁,開始對著我絮叨。他的話語間有很多陳舊的觀念,比如說,“你再不結婚,就生不出來了”“女人過了30歲,很不好找婆家”。我當面反駁了他,并講了當下城市里的現狀并非如此,說完,我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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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春色寄情人》)
可能是他覺得場面太難看,也可能是他脆弱的尊嚴作祟,那天晚上他就在家族群里發了很多條長語音,又專門轉了些奇怪的鏈接給我看,以此證明他的話是有道理的。我在群里直接進行了回擊,但讓我更加氣憤的是,其他親戚也都站在他的角度上講話。
我感到無力,深深覺得不同代際的價值觀真是千差萬別。更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是,他和其他親戚都打著關心的名義,用著“為你好”的口吻。但在我看來,那是極其沒有邊界感的行為,對我的冒犯達到了頂點。
當晚,我退了群,同時也買好了回北京的票,畢竟置身那樣的環境令我窒息。臨走時,我爸還說,要不找個機會給舅爺道個歉。我拒絕了。
我時常感覺,這些人雖有長輩的身份,可他們的人生經驗早就不再適用于當下,所以在與晚輩溝通時,會出現種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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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網友分享的留言。(圖/社交媒體截圖)
既然無法解決,那我就采用“逃課打法”,退群保平安算了。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進家族群,生活也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
我的社交圈子里,不再有親戚 興偉 27歲 編輯
幾年前,網上就開始有關于年輕人“斷親”的討論。我對號入座,發現自己很早就開始干這件事了,只不過,我是先從退群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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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微博@澎湃新聞)
我從小在福建長大,按理說那邊的宗族意識比較強,親戚之間的聯絡也很多。誰家有紅白喜事,或有孩子的成人禮,親屬們都會到場。但我對這一套運作模式非常生疏,因為我很早就離開了家鄉。
我一直在外求學,十幾年的時間里,回家次數相當有限。就算是過年回家,看到親戚,我也叫不上來名字。那些親戚家的孩子,原本應該是我童年時的玩伴,可因為我早年離家,跟他們就沒有什么聯系。
我現在生活在上海,日常的社交對象主要是同事和后來求學時認識的一些朋友。在社交半徑擴大的當下,過去的那些親緣關系就顯得更脆弱,所謂的家族親緣,連模糊的記憶都沒有,更不可能在生活里占據主要部分。
想要退出家族群,也是這個原因。我曾在群里看過他們的聊天,我想過參與,發表幾句言論,可坦白講,我實在插不上話。那些生活距離我太過遙遠,當失去共同的生活經驗,話語也就變得很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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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群中幾代人同堂,年輕人在某種程度上確實難以融入。(圖/社交媒體截圖)
對于無效社交,我向來是抗拒的,因此我不會把時間和精力用在尬聊上。朋友和我聊過這個問題,說我做得“太絕了”,他們的應對方式一般是把群聊屏蔽,有事情時再打開。
在這方面,我可能是有些淡薄。我確實對他們的生活興趣不大,同時也有些擔心,如果親屬有求于我,我卻無法滿足他們,那我會感到很尷尬。所以,從根本上避免這個問題的方式,就是退群。
我雖然退了群,但并不意味著不知道家里發生了哪些事情。當有要事發生,譬如說老人去世,我還是能夠收到消息并且及時返鄉的。那種情況下,出于禮貌,我會在回家后與親戚們正常互動。于我而言,群聊只是個形式罷了,真正的情感紐帶與親疏遠近,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
心理意義上的退群,比行為上更有效 小葵 24歲 學生
我不是第一個退出家族群的人,最早做出這一選擇的人是表姐。她退群前還發了一小段話,大意是,這看似是一個家族群,但實際上它的功能早就不是維持聯系了,而是充滿吹噓和攀比,處處彌漫著虛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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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家族群似乎成為了攀比吹噓的一個場所,其他功能在逐漸談化。(圖/社交媒體截圖)
我當時閑來無事,就翻找聊天記錄,看群里平日都在聊些什么。看了一會兒,我就意識到,表姐說的完全正確。其實,在群里是有潛在的層級的,做生意的或是家里條件比較好的親戚,會受到大家的尊重,他們說句話,后面始終有人附和。但那些不怎么“得勢”的人,就會受冷落,即使他們講得很有道理。這讓我比較反感。
此外,家族群里總是瑣事不斷,有親戚會為了芝麻大的小事而爭吵,點開語音,有些話格外難聽。況且,群里時不時還有人賣保健品或是分享平臺砍價鏈接,許多長輩都參與其中。我提出過質疑,還分享了一些防騙案例。他們非但不領情,還覺得我在頂撞他們。他們的說辭是: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這點事兒還分辨不清嗎?我無力辯駁,看到群內的人越來越情緒化,就想起網上那句“尊重他人命運,放下助人情結”,直接退出了群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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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黃亦玫和方協文在就餐中因看不過家暴男的行徑,對其進行勸阻,中途發生肢體沖突,警察問話時反而成為“過錯方”。(圖/《玫瑰的故事》)
我和表姐退群的行為,讓家族里的長輩很是惱火。爺爺打電話訓斥了我,他說:“你真是長大了,別人說兩句都受不了,凡事都這樣,以后可怎么辦?”我沒有回應,也不知道怎么回應。
我不想把事情鬧得難堪,所以重新加入了家族群,不過,從那往后,再也沒有回復過任何內容。從心理層面來說,我已經不在這個群內,他們講些什么,都與我無關。當我這樣想時,群聊里的任何話都不會對我造成什么影響。
我經常想起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的一個比喻:中國社會的傳統格局,就像把一顆石子投入水中,一圈一圈波紋由此蕩漾開去。我覺得,到了我這一代,波紋好像不再蕩漾了。
本文首發于《新周刊》
總第694期《退出群聊 一個社交母題與文化切片》
原標題:退出家族群:從不可分割到各自安好
題圖 | 《小歡喜》 運營 | 何怡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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