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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英國《金融時報》FT中文網
寫在前面:
怎么也沒料到,2025的年末電影圈會因各種“戲外戲”風波頻上熱搜。
先是白百何東京電影節風波,接著疑似郝蕾發朋友圈“掃射”畢贛戛納得獎、辛芷蕾威尼斯影后的含金量。(這是鞏俐、葉德嫻之后,第三位中國女演員在威尼斯影展獲得影后。中國女演員趙濤擔任評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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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證明這張截圖確實來自郝蕾朋友圈。但她也未的確至今未出面否認、澄清。
而辛芷蕾,則在熱搜之后立刻發帖回應:“看片段不如看全貌。”并以六連問反擊“獎項靠運作”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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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些爭議一并引發關注的,還有“《日掛中天》票房倒掛”的熱搜。指排片比和票房倒掛。而該片在豆瓣和社交媒體上的口碑,也多有爭議。
我是在10月24日于倫敦東亞電影節上提前觀看到這部影片,并為FT中文網寫了下面這篇影評(10月31日發布)。對辛芷蕾的演技,我當時就給出評價:她不需要任何人為她撕獎。
今天,輿論爭議發酵,我也依然堅持這個評價。我也一早就預料到這部電影恐怕將在中國電影市場遇冷,口碑兩極實屬難免,并對這種“錯位”進行了分析。
辛芷蕾的那座威尼斯影后獎杯,讓電影《日掛中天》在上映前就被推上了輿論的浪尖。在影片于11月7日在中國大陸正式上映之前,我有機會先行在倫敦東亞電影節上觀看到了這部作品。
10月24日上午11點場,倫敦萊斯特廣場那家經常舉行各種大片首映禮的Odeon Luxe影院,上座率目測約有80%,觀眾普遍年輕。放映結束后,一眼瞄見鄰座的女生正在豆瓣上打出三星的評價。忍不住問她為什么?答:本來就是沖著辛芷蕾來的,但電影故事沒什么意思,老套又狗血。前面幾十分鐘則太過平淡。她的同伴在一旁附和。走出影廳,看到很多年輕女孩在倫敦東亞電影節的廣告牌前打卡拍照。又隨機問了三位女觀眾的觀后感,只有一位覺得影片值四顆星。這個小小的隨機采訪,算是印證了該片目前在豆瓣上兩極分化的“口碑”。而那些“早鳥”觀眾,主要來自威尼斯、多倫多、釜山或平遙影展。不過,盡管電影故事本身多有爭議,辛芷蕾的演技卻得到了高度一致的好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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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生于1978的觀眾,我個人是喜歡這部電影的,愿意給四星。辛芷蕾的影后,實至名歸。她不需要任何人為她“撕獎”。評委能一致投票給她,足以說明一切。而作為一名中國影視市場的觀察者,我又非常能理解為何那么多年輕觀眾與這個電影故事之間“格格不入”。某種程度上,電影所面對的市場反饋比電影本身更能注解當下的時代心理,映照出某種流逝和變遷。
《日掛中天》在我看來是一部帶有古典氣質的電影,三位主角之所以陷入道德困境,他們在人生十字關口所做出的那些選擇,他們需要處理的罪與罰和救贖,都攜帶著“上世紀”的味道。特地去查了一下,影片導演、聯合編劇蔡尚君生于1967,另一位編劇、也是蔡尚君的妻子韓念錦,生于1979。我算韓念錦的同齡人,可以算與創作者之間沒有隔著“時差”,但當下的年輕人會覺得電影故事“老套過時”,也實屬正常。影片三名主角的身上,可能會比較缺少和今天中國年輕人發生深度鏈接的“接口”。它更適合生于1985之前的觀眾。
以下文字有劇透,介意的觀眾請觀影后再讀
比如辛芷蕾扮演的曾美云。但凡你觀察過曾經在小紅書上流行、備受吹捧的影視女主角,你就會明白曾美云的“不合宜”。因為她既不大女主——不美不颯不成功,又不夠精明清醒——比如不具備充分的女性主體意識,也不能完全以自我為中心、永遠以自己為第一優先級;美云又不是一個典型的受到男權迫害、最后覺醒反抗的女性受害者和覺醒者代表,好比《出走的決心》里的蘇敏阿姨。美云屬于既沒社會話題度又沒“大女主”的魅力,而深受女性主義思想洗禮的新一代女觀眾們,早已習慣了主流影視作品對于“女性角色”的類型化塑造和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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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女觀眾若從當代女性視角去看的話,曾美云這個角色實屬“槽點”太多:
作為一個現代女性,居然懦弱到讓男朋友(張頌文扮演的吳葆樹)替自己頂罪做牢,如此沒有女性擔當?而且居然還在一年后拋棄男朋友跑了?而既然當初選擇了沒擔當,又為何不干脆自私到底,只為自己而活,卻要一直飽受良心的凌遲、無期的精神折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美云更“愚蠢”的是,僅僅是為了一個男人(馮紹峰扮演的其峰)、為了所謂的愛情,就隱忍多年“知三當三”?而這個男人除了“愛情”還什么都提供不了,既不能改變她的生存處境,也不能改變她的命運。她居然為了這么一個猶疑懦弱,只能提供一個虛幻承諾的男人,聽話地流產。再次懷孕后,居然還想瞞著男人獨自生娃。
不止美云槽點多,另兩位主角吳葆樹、其峰,在當代年輕人看來,恐怕也同樣屬于槽點體質。
婚內出軌的其鋒就不消說了,在今日統治互聯網的婚姻觀和輿論環境下,他已經可以直接在社交媒體上被宣判為反派。在這段粘黏不清的漫長婚外情里,他看上去既愛女兒又愛情人,但他的既要又要、怯懦猶疑,最終是既對不起妻女,又對不起情人。
而吳葆樹,作為一個現代人,難道是法盲么?為女朋友頂罪坐牢,不叫“為愛犧牲”和“偉大”,首先叫犯法。你又考慮過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未來么?你又如何保證你的自我犧牲會換來永恒的愛情與婚姻?如果女朋友飛了,你怎么辦?都說現代成年人不講對錯只講利弊,可吳葆樹卻是既不講對錯也不講利弊。
所以,為何有那么多豆瓣用戶認為影片故事陳舊老套?我以為這個評價的真正含義也許是:三位主人公的思維模式及行動路徑,都太不當代了,這才讓他們深陷本不必遭遇的道德困境。他們好比是生活在一個過了時的語法系統里,而這個世界卻早已換了修辭——鮮有人再去使用和思考“犧牲”與“救贖”這樣的主題詞。
但作為一個生于上世紀70年代末、一路看金庸古龍瓊瑤長大、在上個世紀完整度過了人生青少時期的中年人,我倒是能理解這三位主人公的思想和行為邏輯。我在這里面既看到了武俠與言情,又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吳葆樹挺身而出為女朋友頂罪坐牢,這是一種古典的俠義精神,也是一種古典的愛情至上。情可以大于法。而曾美云呢,是作為一個“女朋友”接受了吳葆樹作為“男朋友”的庇護。不合法,但卻符合江湖與言情世界中的“正當性”。至于曾美云和其峰之間的“情理糾纏”,在瓊瑤的故事里也比比皆是。曾美云對其峰的感情不涉金錢,無關利益盤算,她還能體諒其峰對女兒的愛與不忍割舍。這樣的情節,的確是太古典、太“上個世紀”了。不見得每個人都讀過金庸與瓊瑤,但這兩位流行小說大師的確曾經深刻地影響過上個世紀的社會風向。所以,吳葆樹、曾美云和其峰的選擇與沖突,其實都更適合放到上個世紀最后十來年的時代語境下去理解。到了《非誠勿擾》的時代,社會熱衷討論的已經是:“寧可坐在寶馬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車上笑。”瓊瑤阿姨的戀愛觀更是一再受到“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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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電影后面的情節走向,蔡尚君則選擇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方向。兩個年輕人在做出那個重大的“法律/人生”選擇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未來將要為此付出的真實代價。真正的考驗,不在“選擇”之前,而在“選擇”之后。電影中的每個角色在某種程度上都戴“罪”,都在面對“懲罰”,也各有各的“救贖”之路要走。后來看蔡導訪談,發現他的確深受陀翁影響。當然,今人看陀翁,看人困宥于“罪、罰、救贖”的痛苦中,大約同樣可以用“古典”去形容。今人對“罪”的標尺界定在松動,“救贖”也絕非人生之必須。在沒有外力逼壓的情況下,比起追求“救贖”和“良心安寧”,今人或許更關注怎么讓“利益”最大化。
在這樣的時代語境里,還有多少人有耐心去細細“觀賞”一個女人想要為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去贖罪?一個被辜負、由愛生恨的男人又要如何用寬容去放下怨憎,既是寬恕對方,更是放過自己?
陀翁相信主人公的痛苦和苦難是通向救贖的必經之路,可這個時代似乎也已失去相信“痛苦有意義”的耐心。一來,時代的精神氣質本身正發生轉向,二來,人類的觀影習慣正在被加速重塑。如今充斥在大家生活里的大小熒幕,早已被算法和流量所主導——短劇和短視頻,將敘事刪減為動作,將人性簡化為二元的善惡,將人性中的灰度徹底刪除;而電視劇和電影,正日趨短劇化、短視頻化。無論是情節設計、沖突制造、人物塑造,還是情緒供給,制作方與觀眾方都越來越習慣“強刺激”模式,要快節奏、要有爆點、要有清晰的、能掀起討論度的“人設”。
從生產端到消費端,我們正在親歷一場新的“格式化”。被重塑的不止是影音內容的生產與消費模式,還有我們的情感結構、意義結構。像《日掛中天》這樣的小眾文藝片,只會越來越式微,也因此,就格外珍貴。它對“情”、“義”、“罪”、“救贖”仍舊嚴肅以待的古典姿態,更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靈魂寓言,也像一曲挽歌。
我特別喜歡《日掛中天》的一點,就是它的紀實美學風格,它真正做到了把生活“平移”至屏幕之上。不論是攝影,還是美工,還是主演、群演的造型、表演,都極之到位。這種沒有設計痕跡的真實感,在我們如今的大銀幕上已經非常稀缺。在今天,即便是張藝謀導演《第二十一條》,也已經短視頻化,他會讓男主角在高潮時慷慨陳詞發表大段演講,任由現實的顆粒度被人為的戲劇性抹平。
《日掛中天》也沒有對觀眾的蓄意討好。它拒絕提供簡明的善惡邏輯,不批判任何角色,也不替任何角色辯護、粉飾,它也不提供廉價的救贖和煽情,更沒有緊跟潮流的女性主義口號。
在今日拍一部以女性為第一主角的影片,無論是制片方還是導演、編劇,都太容易被“誘惑”到女性議題化的道路上。但《日掛中天》沒有。美云的身上沒有任何符號化、概念化的設計。這個角色,很幸運地沒有被“侵占”成表達某種抽象概念或議題的“工具”。你無法給美云這個角色簡單地“貼標簽”。她既不是那種男權結構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也不是那種犯過錯、如今想要完成自我救贖并喜獲新生的“獨立女性”,她也不是簡單的好人、壞人。美云這個角色是異常豐富的。而辛芷蕾只是在電影中過著美云的生活。這當然歸功于辛芷蕾極其平實自然質樸的演技,但更離不開導演有意識的電影美學選擇。沒有導演對于電影在整體氣質和品相上的把控,辛芷蕾的角色會少很多光彩,也很可能會陷入各種女性角色的類型“窠臼”。
最終,辛芷蕾在這部各方面都很“合稱”的電影中,完成了她有史以來最好的演出。她的身上攜帶著一種“安靜的痛苦”,從隱忍克制到一點點泄氣、絕望,再到最后的情緒崩潰、爆發,辛芷蕾最后的車站戲分很難不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她在影片結尾、也是影片最高潮處的表演,可以征服最挑剔的觀眾。
回到影片本身,也許《日掛中天》在主題和對人性深度的開掘上,還未能達到大師級的深刻,但它在今天的中國電影市場上,無疑已是一部難得的佳作。而略顯諷刺的是,它的好恰恰又表現為它與當下的某種錯位。我難免又想起那些看完的電影后,挨個排去“倫敦東亞電影節”的廣告牌前拍照打卡的年輕女孩,她們的世界,是那么明亮、松快、即時、無罪的,而《日掛中天》里的世界,卻悶熱、潮濕、昏暗、凝重,膠黏著一種舊式的良心折磨。在我眼中,《日掛中天》在某種意義上像是一封寄錯了時代的信箋,但我也相信,它在這個時代還是能遇到一些老派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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