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豫南田野,一盞孤燈在村衛生室亮起,村醫陳戰勝背著藥箱沖進零下八度的寒夜中,身后傳來妻子的叮囑——“把暖手寶揣上”。
2024年深冬的凌晨三點,河南省汝南縣韓莊鎮和莊村衛生室的燈還亮著。陳戰勝正背著藥箱沖出房門,身后傳來妻子陶新惠遞來的保溫杯。十分鐘后,他們在積雪覆蓋的田埂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留守老人王大爺家——老人突發心絞痛。
在汝南縣的281個行政村,76萬農村人口的健康,與480多名注冊鄉村醫生的堅守緊密相連。在這片醫療資源相對匱乏的土地上,他們不僅是看病抓藥的醫生,更是公共衛生的守門人、健康管理的貼心人。
近年來,這片土地孕育了一種獨特的現象——以“中國好人”邱長興、“河南好人”朱賀省等為旗幟的優秀村醫群體不斷涌現,他們被當地百姓親切地稱為“好人村醫”。在這一群體中,既有拖著病腿奔走鄉間四十余載,誓言“爬也要爬到病人面前”的老一代守望者;也有如陳戰勝、陶新惠一般,放棄城市醫院的優厚待遇,毅然返鄉將青春獻給鄉土的新一代接力人。他們的故事,共同構成了汝南基層醫療網絡中最堅韌、也最溫情的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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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現象:遍及汝南鄉野的醫者仁心
在汝南縣,一位位普通村醫,用生命書寫著感人至深的行醫故事。
老君廟鎮老胡莊村的邱長興,3歲時因患小兒麻痹癥致使左腿落下終身殘疾,但他從未向命運低頭。1982年,他在村委推薦下獲得去汝南衛校學習的機會,畢業后回到家鄉開設診所。
“我是一名醫生,病人的呼喚就是命令,爭取時間就是爭取生命,不論多大的困難,我就是爬也要爬到病人的面前。”這是邱長興常說的話。
2012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天空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寧靜:“邱大夫快來呀,俺爸的胸口疼得厲害,頭上直冒冷汗。”
邱長興二話不說,披上雨衣,背起急救箱,就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由于天黑路滑再加上腿腳不便,他多次摔倒在路上,趕到病人家時已成了“落湯雞”。但他立即投入救治,很快控制了病情。
梁祝鎮南楊莊村的朱賀省有著相似的經歷。1961年出生的他,在出生3個月時因突發高燒導致小兒麻痹癥,左下肢落下殘疾。
2018年2月的一個風雨交加之夜,朱賀省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得知有老人肺心病急性發作,他背起藥箱,拿著一把傘就頂著寒風細雨趕往患者家中。
途中,傘被大風刮跑,他幾次摔倒,一公里的路程走了近半個小時。趕到患者家中時,他渾身是泥水,臉都摔青了。完成救治后,他累得癱坐在椅子上。
而在韓莊鎮和莊村,大學生村醫陳戰勝夫婦代表著新一代村醫的擔當。2004年從河南中醫藥大學畢業后,陳戰勝放棄了鄭州醫院的錄用通知,毅然回到家鄉。他與護理專業畢業的妻子陶新惠一起,將青春奉獻給了這片土地。
梁祝鎮南楊莊村的朱賀省、板店鄉王莊村的楊迪、張樓鎮的王留平……這些名字或許不為人知,但他們在各自的村莊里默默踐行著醫者的初心。有的拖著病腿走村串戶,有的騎著電動車風雨無阻,有的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
特別令人感動的是,在留盆鎮大冀村,村醫張桂枝三十年來始終保持著對五保戶、貧困戶的“三免”原則——免掛號費、免出診費、免注射費。她常說:“鄉親們的健康就是我的責任,有錢沒錢都看病。”
這種無私奉獻的精神已經超越了個人品德的范疇,成為汝南村醫群體的共同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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薪火相傳:兩代村醫的精神接力
在汝南,村醫精神的傳承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如果說邱長興、朱賀省代表著第一代“好人村醫”,那么陳戰勝、陶新惠夫婦則是接過接力棒的第二代。
這種傳承并非自然發生,而是源于年輕一代村醫的主動求索。陳戰勝經常專程上門向邱長興拜師求教,不僅學習醫術,更學習那種“爬也要爬到病人面前”的醫者精神。
在一個雨后的下午,陳戰勝騎著電動車來到老胡莊村,向邱長興請教中醫適宜技術在鄉村的推廣應用。邱長興拖著殘疾的腿,耐心地為他演示針灸手法,分享幾十年積累的土方驗方。
“邱老師不僅教我醫術,更用行動告訴我什么是醫者仁心。”陳戰勝回憶說,“看到他拖著病腿仍堅持出診,我們年輕人還有什么理由不堅持下去?”
這種師徒傳承超越了簡單技藝傳授,更是一種精神的延續。邱長興常對陳戰勝說:“我們當村醫的,技術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把病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
從老一輩的“三免四不收”到新一代的“24小時隨叫隨到”,從邱長興的徒步出診到陳戰勝的電動車奔波,變的是行醫方式,不變的是那份對鄉親健康的承諾。
這些村醫的奉獻不僅僅體現在急診救治上,更滲透在日復一日的堅守中。
邱長興行醫30多年來,始終保持著“三免四不收”的原則。村里的困難戶、五保戶到他那里看病,有錢沒錢他都看,欠的藥費累計已超過6萬元。
孤寡老人張天福偏癱,不能行走,邱長興經常到他家看病、送藥,從未間斷。張天福欠了邱長興近2000元藥費,感到不好意思。
邱長興安慰他說:“你就放心治病吧,我就沒打算讓你還。”老人聽后,眼里噙著淚花激動地說:“雖說我沒兒子,可你比親兒子還親。”
朱賀省40多年來接診患者10多萬人次,出診6000多次,出診行程近萬里。他卻從不收取出診費,為當地村民減少診療費用數萬元。
2011年,為了給全村2700多人建立健康檔案,邱長興一瘸一拐地到每個村民家中邊行醫、邊宣傳建立健康檔案的好處和意義。
“一走就是一天,往往晚上才回來,腿腳都紅腫了。”說起給村民建立健康檔案的事,邱長興妻子的語氣中充滿了憐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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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根基:汝南土壤孕育的道德之花
“汝南村醫好人現象”不是偶然的,它有著深厚的文化土壤和制度支撐。
汝南縣文明委早在2017年就決定在全縣開展向“中國好人”邱長興學習活動。該縣要求,要學習邱長興身殘志堅、熱愛學習的奮斗精神,學習他心系患者、時刻把村民的健康牢記心上的大愛情懷,學習他行醫濟困、醫者仁心的奉獻精神。
地方政府也持續關心這些優秀村醫。省、市、縣、鎮各級領導紛紛到老胡莊村走訪慰問,向被評為“中國好人”的村醫邱長興傳達了黨委政府對他的關懷與慰問。
在板店鄉王莊村,縣人大代表村醫楊迪經常騎車穿梭在鄉間小道,無論風雨,不分晝夜,“以簡陋的醫療設備和有限的藥品”,為村民們解決著各種病痛。
作為縣人大代表,她積極為改善農村醫療建言獻策,呼吁“加大對基層醫療衛生機構的投入,改善醫療設施和設備條件”。
這些村醫的共同特點是把鄉村醫療事業當作終身使命。朱賀省心里有一本健康日記,對全村2600多人調查、登記、造冊、編碼、分類,建立居民健康檔案。
他對全村190多名高血壓病、60多名糖尿病、10多名嚴重精神障礙患者建立隨訪制度,對456名貧困人口進行重點走訪。
這些村醫承擔的工作已遠遠超出了傳統意義上的診療。
陳戰勝和陶新惠發展出獨特的“中西醫結合搭檔”模式。陳戰勝擅長中醫把脈、針灸和中藥處方,陶新惠則精通西醫護理、監測和注射。
村民張大哥患糖尿病多年,血糖控制不穩。陳戰勝為他制定“中藥內服+艾灸降糖”方案,陶新惠則每周上門監測血糖,手把手教他注射胰島素。
三個月后,張大哥的糖化血紅蛋白從9.8%降到了6.5%,再也沒去過縣醫院。
在疫情防控期間,邱長興又主動加入村排查組:“我參加過‘非典’防治,有經驗,我第一個請戰。”
2020年春節期間,從除夕到大年初二這72小時里,他走遍老胡莊5個自然村,協助政府工作人員排查出武漢回鄉人員19人,這期間回到家只休息了五個小時。
村醫們還是空巢老人的“編外子女”。和莊村衛生所與韓莊鎮敬老院僅一墻之隔,夫妻倆從入職第一天起,就成了老人們的“健康管家”。
每周二上午,陶新惠都會帶著血壓計、血糖儀走進敬老院,給32位老人做基礎檢查。
陳戰勝則發揮中醫特長,為老人們開設“養生小課堂”,教他們按摩足三里、拍打膽經。
現實困境:光環背后的制度缺陷
然而,在這些感人故事背后,汝南縣鄉村醫療體系面臨著嚴峻挑戰。
公共衛生經費管理漏洞成為不容忽視的問題。在某鎮,據村民反映,個別負責公共衛生的村醫沒有鄉村醫生證,卻長期享受著公衛經費補貼。更令人擔憂的是,個別村醫雖然持有鄉村醫生證,但既不懂醫療技術服務,也不會指導慢性病患者合理用藥,一年四季不在村衛生室坐班,讓基本公共衛生服務流于形式。
“他們只是每月讓家人代替錄入電腦數據,卻照樣領著公衛經費補貼。”一位村民無奈地說。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村另外兩位備受村民贊揚的鄉村醫生,雖然長期默默奉獻,為全村留守老人和孩子提供公益健康指導,卻沒拿過一分公衛經費補貼。
人才結構老化與專業人才流失是另一重挑戰。在2021年汝南縣人民代表大會上,張樓鎮衛生院工會主席張二梅提交了一份建議,指出“鄉鎮衛生院普遍存在醫生年齡偏大問題,年輕的高學歷醫生又留不住”。
基本藥物制度、績效考核制度和醫保總額控制的層層限制,導致衛生院的服務能力被進一步削弱。
其次,農村醫療設施和設備條件亟待改善。板店鄉王莊村的人大代表村醫楊迪,經常騎車穿梭在鄉間小道,無論風雨,不分晝夜,“以簡陋的醫療設備和有限的藥品”,為村民們解決著各種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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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之道:尋找可持續發展路徑
面對這些困境,當地政府和個人都在尋找解決方案。
“醫共體”建設被視為提升鄉鎮衛生院服務能力的重要途徑。2022年11月,汝南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閆金環帶領調研組,先后到三橋鎮、梁祝鎮、金鋪鎮、留盆鎮調研“醫共體”建設運行情況。
調研組要求,相關職能部門要相互配合,協同推進“醫共體”建設,不斷改善鄉鎮“醫共體”基礎設施條件,全面提升基層醫療衛生機構服務能力和水平。
通過創新管理機制、運營機制、激勵機制等措施,讓縣城優質醫療資源下沉到鄉鎮衛生院,實現醫療資源配置合理。
人才培養和引進是關鍵。楊迪在縣人大會議上提出了多項針對性建議,她建議“加強醫療衛生人才的培養和引進,完善激勵機制,讓更多優秀的人才愿意投身到基層醫療事業中”。
陳戰勝夫婦的事跡在網絡上引發廣泛關注,輿論認為他們是“本土化人才振興”的完美樣本。
有評論指出:“鄉村振興,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留得住、用得上’的本土人才。”
陳戰勝夫婦的故事證明,培養并留住熟悉本地、愿意扎根鄉土的優秀人才,是推動鄉村振興最為關鍵和可持續的動力之一。
朱賀省依然一瘸一拐地行走在鄉間小路上,他左下肢殘疾卻從未放慢腳步;邱長興騎著電動車在村里奔波,車胎換了一個又一個;陳戰勝和陶新惠的衛生室燈火依舊,隨時準備迎接深夜求診的鄉親。
夜幕下的豫南田野,村醫們就像麥田里的守望者,用仁心仁術守護著這片土地上的生命健康。
他們守住的不僅是鄉村的醫療底線,更是無數農村家庭的希望。而那些公共衛生補貼管理中的亂象,正如一位村民所說:“不能讓老實人吃虧,更不能讓鉆空子的人得利,否則誰還愿意真心為群眾服務?”
“汝南村醫好人現象”的背后,是個體道德力量與制度保障之間的相互博弈,只有當兩個因素共同發揮作用,鄉村醫療的健康可持續發展才能真正實現。而邱長興與陳戰勝之間的師徒傳承,讓我們看到了這種精神薪火相傳的希望。(中實智庫調研組)
《鄉村實踐錄》專題統籌:曾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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