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今年5月的戛納電影節。
影節宮里,主競賽影片《新浪潮》正在放映,1.37:1的畫幅,黑白的光影色調,畫面上,年輕的讓-呂克·戈達爾正在影節宮外的克魯瓦塞特大道上和喬治·德·博勒加爾會面,絮絮叨叨地講著自己想從影評人轉型導演的決心。
搖曳的棕櫚樹、沙灘的碧海藍天、行色匆匆的媒體和電影人,戛納數十年如一日的景觀似乎從未改變——電影史與當下、故人與新人、虛構與現實,形成一種頗為奇妙的交錯之感。
對于美國獨立名導理查德·林克萊特而言,拍這部《新浪潮》是得償所愿,他讓影史又一次“斷了氣”。
《新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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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13日,91歲高齡的新浪潮旗手讓-呂克·戈達爾在瑞士以安樂死的方式離世。
據家人透露,戈達爾并沒有健康問題,只是感覺精疲力盡。而兩年前,他還在全球處于疫情之中時,選擇在Instagram上直播了長達90分鐘的大師課,老人家抽著雪茄,討論“新冠時期的影像”。
戈達爾從未因為時代和媒介的變遷而停下探索關于新影像之可能性的步伐,他為電影史留下豐富而深刻的文化遺產,等待著后人用多樣的方式去挖掘和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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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達爾在ins上直播
三年之后,一位美國導演完成了一部關于“戈達爾如何拍攝首作《精疲力盡》”的敘事長片,向其致敬。
這就是曾經拍出“愛在三部曲”(1995—2013)和《少年時代》(2014)的理查德·林克萊特,他的影像鮮明地探討著電影與時間的極致關系:無論是跨越18年才“終成眷屬”的情侶,還是耗時12年對一個男孩成長歷程的追蹤。
身為美國60后導演,林克萊特的大多數項目依然堅守著獨立制片方式,他始終住在老家得州奧斯汀,未曾搬到行業重鎮洛杉磯,保持著自己與家鄉之間的情感連接。作為在某種意義上與戈達爾共享朋克精神的電影人,林克萊特復刻戈達爾,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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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林克萊特
“à bout de souffle”這個片名在中文世界里有三種譯名。
內地版是“精疲力盡”,比較符合 “氣喘吁吁”或“喘不過氣來”的法語原意,也很好地對應了故事主人公米歇爾的生活狀態:這個混混偷了輛汽車,又殺了一個公路巡警,到處追討以前行竊應得的贓款,以為很快可以帶著在街頭認識的美國女友帕特里西婭逃到意大利去……
就情節而言,港譯“欲海驚魂”雖然老套,倒也貼切。臺譯“斷了氣”更有意思,表面看是講主人公的下場,實則透出戈達爾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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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盡》
片名為《新浪潮》,不僅直抒戈達爾對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的意義,更具有描摹新浪潮影人群像的野心。
影片開篇不久,便以一組大頭照的形式,走馬燈式地介紹了弗朗索瓦·特呂弗、阿涅斯·瓦爾達、克勞德·夏布羅爾、讓-皮埃爾·梅爾維爾、埃里克·侯麥、讓·谷克多等導演,并浮光掠影地展現了“影評人的圣殿”《電影手冊》雜志社的內景——羅貝托·羅西里尼被邀請至此發表演講。
那是迷影文化的黃金時代,人們嚴肅地看待電影這種藝術形式,并且堅信它擁有改變世界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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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片場
懷疑又自負的情緒交織在年輕的戈達爾心中:1959年,他的同事兼好友特呂弗剛剛在戛納電影節上放映了長片首作《四百下》,博得滿堂彩,這激發了戈達爾的欲望——他必須加入導演隊伍,政治地拍電影,無論他是否已經準備好。電影《新浪潮》以此開始,然后幾乎一比一地復刻了《精疲力盡》劇組歷時23天的拍攝過程。
飾演戈達爾的法國演員紀堯姆·馬貝克此前是一名職業攝影師,《新浪潮》是他首次“觸電”。這一選角策略非常林克萊特,他看中的往往并非演員的經驗,而是其是否具備與角色契合的心境與神態,就像戈達爾在拳擊場上看到的讓-保羅·貝爾蒙多的體態和神情,就認定他是《精疲力盡》中的街頭混混。《精疲力盡》的女主演珍·茜寶由佐伊·達奇飾演,她們都是美國人,講法語時帶著獨特而可愛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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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
《新浪潮》以與《精疲力盡》相同的畫幅和色調演繹著這段傳奇電影史:戈達爾追求在大街上拍電影,將攝影機放在手推車上,再用布蒙好,攝影師和助手們擁著手推車緩緩前行,拍出了那段珍·茜寶在大街上叫賣《紐約先驅論壇報》的經典推移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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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
當戈達爾靈感枯竭時,劇組成員們則閑在咖啡館里等開工。影片以詼諧輕盈的語調,探索這位新人導演的惶恐、不羈和耀眼的才華。拍攝過程中的巧合與失誤,運氣和偶然,最終組成了一部名垂影史的新浪潮奠基之作。
林克萊特選擇以樸素的現實主義手法重現浪漫主義的影史故事,這當然是一封寫給戈達爾和法國新浪潮的情書。在電影面對自誕生以來最大危機的當下,《新浪潮》翩躚而至,提醒著觀眾,曾幾何時,拍電影、看電影和愛電影,讓人覺得那樣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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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
理查德·林克萊特采訪
“我開始理解戈達爾正在做的事”
Q:片中的每個場景你一般都會拍多少個鏡頭?
A:一個。開玩笑的。我會盡可能多拍,從里到外全面展現。我是個未雨綢繆的人。我曾經是個運動員(林克萊特年輕時曾打過棒球和橄欖球),作為運動員,你要在比賽之前盡可能多地練習、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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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戈達爾第一次當導演的時候完全是個新手——當然他通過寫影評的方式學習電影,但他對自己的導演能力表現出極大的自信。這一點讓你感到驚訝嗎?
A:你必須表現得自信滿滿,對此我感同身受,我也能在身無一物時卻神氣十足。這種興奮感也正是我想捕捉的:這個人的腦海中有如此多關于電影的想法,想拍電影的欲望爆棚,你知道自己會成功的,你能感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具有革命性的,但身邊沒什么人相信你,你必須克服不安全感,相信自己。自信是需要時間積累的。
這也讓我想到紀堯姆(·馬貝克,飾演戈達爾),從表演和選角的角度而言,他走進來的時候帶著一股神氣十足的氣場,我當時覺得還挺不錯的。是什么給他的自信,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年輕氣盛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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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請談談本片在音樂方面的選擇吧。
A:我選擇音樂的出發點就是那個時代的人物會聽什么樣的音樂,什么音樂最酷。他們當時聽的是爵士樂,而不是搖滾樂,所以全片的音樂都是以爵士為線索。我們只用了一首搖滾樂Hully Gully(由“海灘男孩”樂隊演唱),很滑稽可愛的一首歌。
Q:可否也談談本片用到的媒介形式,那些銀幕上的噪點和劃痕?
A:我的目的就是復刻1959年前后人們看到的電影形態,不過這些都是通過后期技術實現的。我們也在戛納拍攝了一些場景,但觀眾在片中看到的戛納電影節都是歷史影像資料,只是通過后期技術讓畫面看起來更清晰一些。其實黑白影像的包容度是很高的,看起來很有50年代的質感,實際上都是后期的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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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新浪潮》中也出現了同時期的其他著名導演,比如布列松……
A:是的,我不確定他們究竟是在拍攝的哪一天遇到的布列松,但是我讀到《扒手》劇組和《精疲力盡》劇組曾在街上相遇,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可以了。戈達爾說布列松跟他抱怨過群演的表現,你知道在《扒手》里,觀眾反復在賽馬場或地鐵上看到背景中同樣的臉龐。所以,我特意選擇了一位女士來扮背景中的群演,希望與《扒手》中的群演看起來相似。
我們手邊的資料很豐富,這些人物都寫過回憶錄,接受過訪談,還有紀錄片和照片——《電影手冊》里收錄的照片。我們有同樣的攝影機,還有各種各樣的新聞報道,我知道他們每個鏡頭拍了幾條,我們掌握的信息很多,就像在做一篇碩士論文,進行了許多深刻的學術調研。我覺得我們虛構的部分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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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本片就像一封情書,你還記得自己是怎樣愛上電影的嗎?
A:20歲那年的夏天,我心中充滿抱負,想成為編劇和小說家,本來應該去打暑期工的,但我經常一個人去看電影。看電影其實是個社交行為,人們通常跟朋友一起去看電影,但我只是想看電影,所以就自己一個人去,置身于一群影迷中間,我們就像一群怪咖,一天看三部,能看的都看。那時還有放回顧展的電影院,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看戈達爾。
記得我是在一個大學放映中看了《精疲力盡》,父親帶我去的。他對戈達爾了解不多,但對這部片子感到好奇,也知道我喜歡電影,所以就一起去了。第一次我其實并沒看懂——我當時只有21歲。但是幾個月之后,我又看了一遍,其間也讀了關于戈達爾的書籍,我覺得我開始理解他當年正在做的事了。然后我開始看他的其他作品,慢慢補全。
我在1985年運營了一個電影俱樂部,純粹是為了自我教育。我策劃了一次有17部戈達爾電影的回顧展,一次放個夠,大多數是他早年拍攝的,這些是我能拿到的片子,16毫米,很便宜。我放給觀眾看,也在公寓里和幾個朋友一起看。我們把這些片子看了五遍,我覺得自己的電影教育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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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盡》
Q:所以法國新浪潮對你啟發也很大是嗎?
A:是的,還有新好萊塢。你知道,70年代的好萊塢很有趣,雖然我還很小,伴隨著新好萊塢的作品長大,我在電影院里看到那些作品,但是那時的我對電影還一無所知。
但是對我而言,我喜歡新好萊塢電影的那種私人感,你可以就拍自己經歷的一段旅程,或者是自己的童年經歷等等。這些對我而言也非常法國新浪潮。雖然新好萊塢的作品規模更大,更有野心,但是我很喜歡把不同階段的電影史放在一起理解。直到今天,我還是認為法國新浪潮對我影響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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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完整報道
請見《環球銀幕》1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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