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預告 | 原國家清史辦主任 卜鍵《盜臣》新書分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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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案中的歷史現場

——《盜臣》新書分享會

嘉賓：

卜鍵（原國家清史辦主任、本書作者）

李鴻谷（三聯生活周刊主編）

鄭小悠（國家圖書館研究館員）

時間：11月22日（周六）14:30—16:30

地點：三聯韜奮書店（美術館店）二層活動區

解題：乾隆四十六年甘肅捐監冒賑案事發，皇帝震怒，親自督辦，一批封疆大吏遭到嚴懲，案件的核心人物是乾隆寵信不疑的世臣王亶望。此案影響甚大，記載甚詳，它背后折射出的是乾隆的用人觀念，反映了當時官場的真實面貌，也預示了清代盛極而衰的歷史走向。跟隨三位嘉賓，換個角度走近乾隆和那個時代，感知大人物的情感世界，感知細節描述的文字力量。

*文章節選自《盜臣：乾隆四十六年欽辦大案紀事》 （卜鍵 著 三聯書店2025-10）

乾清宮（圖源：《故宮建筑之美》 李少白 攝影）

欲念起兮（節選）

禍辱常起于一念之間。

……如本章著重記述的陳輝祖，已至閩浙總督之高位，原本官聲甚好，卻未能克制一念之貪。而追尋其心中細念，應有上繳罰銀、停發俸祿養廉后的補虧意識作祟，最重要的，還在于乾隆后期官員普遍的道德淪喪。弘歷對貪贓枉法屢下重手，而懲處的切膚之痛，只有受審者才能感知，其他人只是看客而已。

又一個故臣之子

那時的官場已是貪賄盛行，往往拔出蘿卜帶出泥，一案未結，又生一案。以本書涉及之案為例：

由杭嘉湖道王燧貪縱案引起對巡撫王亶望的懷疑，甘肅捐監冒賑大案很快浮出水面；

審辦延伸到甘省口外地方，挖出哈密廳通判經方揮霍庫銀的巨額虧空案，以及迪化等州縣虛增收購糧價案；

據以追究相關上司的失職責任，又查明原任烏魯木齊都統索諾木策凌受賄案……

大案小案環環相扣，大貪小貪上下勾連，如同蔓上之瓜、網中之蟹。發現問題線索、推動查案的，常常不是各省按察使，也不是都察院和監察御史，而是乾隆帝。他似乎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常能于細微見大端，于迷蒙見真相，基本上不留死角。罪員中多有其賞識倚信的人才，也確屬精明干練、業績卓著之大吏，使弘歷在處置時有所不忍，或也有意對個別人留條生路，可《大清律》在焉，臣僚之間的傾軋在焉，大多仍被正法。

而出乎老皇帝意料的，準確說是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是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陳輝祖的盜竊案，貪欲毫無掩飾，手段又很拙劣……

陳輝祖與已處死的前任巡撫王亶望，出身經歷多有相似之處：都是讀書士子，都沒經由進士之正途，都屬于皇上看中并不斷擢升的故臣之子，較快成為封疆大吏。而他在不少地方，又顯得比亶望強（或曰優越）很多，茲先從輝祖之父陳大受說起——

陳大受（1702—1751），字占咸，號可齋，湖南祁陽人，出身于貧苦農家，自幼聰明好學，無錢買書，竟靠借閱漸成飽學之士。雍正十一年（1733）春闈，大受歷經受挫后考中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翰林院編修。乾隆二年五月大考翰詹，大受列一等第一名，立刻被弘歷看中，升侍讀，充日講起居注官，僅兩年就成為內閣學士，并擔任浙江鄉試正考官。四年三月，陳大受調吏部右侍郎，兼經筵講官、三禮館副總裁，十一月出任安徽巡撫，入仕僅七年，就進入疆臣行列。此后的他仕途順遂，調任江蘇巡撫，再調福建巡撫。福建地處海疆，民風彪悍，所屬臺灣島也常發生事端，陳大受上奏赴京請訓。得旨：“汝何庸再訓。但將此心要之以久，而行之以誠，何任不可勝耶！”流露出對大受的極大信任。一年后大受升任兵部尚書，接任的潘思榘奏稱“閩省吏治急宜振刷”。有旨責斥：像你這樣初到任就說整頓、日久自懈者甚多，而且你比陳大受差遠了，能否真正做到，朕會徐徐觀察。

乾隆調陳大受回京是要大用的，數月即調吏部尚書，入參軍機，擢內閣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太保，成為朝中樞閣重臣，輪流當值和擬寫諭旨。十三年（1748）冬，第一次金川之役戰事交纏，陜西巡撫陳宏謀努力保障供應線暢通，仍不免受指責。皇上也微露不滿，對張廷玉等人說“陳宏謀雖有過，但系漢人，本不必責以急公”，免予處分。陳大受屬于在場者，擬稿時寫為“無功無過”，其中應有對陳宏謀的了解、敬重和同情，皇上責備了幾句，倚信倒也沒有改變。陳大受曾說：“歷事多而利害明，受害即在此。”意思是做官時間一久，就會變成老油條，害人害己，時人方苞稱“可為庸庸者之藥石”。

陳大受居官清廉，生活儉樸，加上職司繁累，在兼署直隸總督時已患重病，皇上派御醫前往診治，時好時壞。十五年正月前后，乾隆對內閣做出調整，老臣張廷玉致仕，云貴總督張允隨入閣，兩廣總督碩色調任云貴，陳大受出任兩廣總督。此時的他身體尚未復原，到任后也不斷發作，而堅持大力整頓官場，“舉劾不法之吏無虛月，風俗為之一變”。十六年（1751）八月，陳大受病逝于任上，乾隆帝聞訊震悼，諭曰：

兩廣總督陳大受，才品優長，精明勤慎，揚歷中外，倚任方殷。前因患病，奏明暫交督篆，隨經降旨，令其在署調理，以冀速痊。忽聞溘逝，朕心深為軫惻。著入祀賢良祠，以獎賢勞。其應得恤典，著察例具奏。

文字間滿含痛惜。此后又頒旨，加祭一次，加恩賜給三代封典，并賞給其長子陳輝祖國子監蔭生。蔭生，此處指根據已逝高官生前的貢獻，可以不經考試蔭一子為監生。陳大受生前的級別是從一品，故其長子蔭為一品蔭生。王師與陳大受同月告逝，為從二品，未得到蔭子的待遇，王亶望是靠捐納得官的。

依照雍正七年議定的條例，正一品官蔭生以員外郎用，從一品官蔭生以主事用，程序嚴格，要經過吏部考試策論，試卷須進呈御前，經皇上審閱認可，并有一個召見面試的環節。二十年三月，二十五歲的陳輝祖由吏部官員帶領引見，據今存履歷片，乾隆顯然對這個年輕人很喜歡，朱筆標注：

有出息，好的。將來還可升用。

看到故臣陳大受之子聰明干練，弘歷實在是感慨欣慰，愉悅溢于言表。按說陳輝祖只能試用主事，結果是直接授予戶部員外郎，一下子跨過一個大臺階，多數主事至少要五年才能上這個層級。也是在那一年，比輝祖大八歲的王亶望買了個候任知縣，被分發到遙遠貧瘠的甘肅省，在蘭州打雜，等待出缺。

有了皇上的好評，陳輝祖的仕途堪稱一路暢順：二十二年十月升為郎中，二十四年九月出任河南陳州知府，二十六年升道員，二十八年調天津道。天津為京師門戶，也是直隸重鎮，天津道自與一般道員不同。又三年，輝祖再升安徽按察使，正式進入大臣序列。三十三年正月，輝祖升安徽布政使，三十四年七月調江寧，年底擢為廣西巡撫。王亶望也在那年七月得到晉升，調任山東按察使。后來，陳輝祖歷任湖北巡撫、河南巡撫，四十五年二月為南河河道總督，八月署兩江總督，勢頭甚健。而王亶望于四十二年五月奉調浙江巡撫，四十五年三月丁母憂解任，經皇上特批留辦海塘，六月下旬到工。此前，兩人在任職上看不到交集。

四十六年正月，王燧被革職拿問，閩浙總督富勒渾、浙江巡撫李質穎俱被解職，陳輝祖接任閩浙總督兼浙江巡撫。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安排，也是一種莫大的信任。因要管控海峽對面的臺灣，閩浙總督通常駐扎福州，浙撫獨當一面，而此時讓他身兼二任，督署也隨之移轅杭州城。諭旨說陳輝祖熟悉河工，修筑海塘的道理近同，先在浙省督辦塘工，告竣后再往福建。

就這樣，兩名世臣，兩個備受弘歷賞識的故臣之子，第一次出現了職位的交集。陳輝祖抵任時王亶望已革職，但以革員留辦塘工，自也是督撫的屬下。乾隆說海塘工竣之后，將會另外簡用浙江巡撫，也能讀出要王亶望回任的意思，陳輝祖應心中有數。

攫取有術

如前所述，閏五月二十二日清晨，陳輝祖親自主持了對王亶望宅第的抄檢，而蹊蹺之處在于，遲至六月初三才向皇上奏報。就是這份十一天后發出的奏折，對抄出的金銀珠玉和各種物件仍不提供清單，甚至不做具體描述，只在附片中籠統說了句：

當將王亶望所有一切財物亦逐加檢點，現在封貯管守，俟會同楊魁復審定案，再分晰開具清單，恭請訓示。

此話漏洞很多：歷來抄家，檢點與登記同時進行，登錄底簿（也就是清單），為何要等楊魁來到？如果說審判過程中還會發現資產的隱匿轉移，查明后補行開列即可，實在用不著等到定案。

清廷查抄封疆大吏的資產，常是任所、老家、京邸甚至途中同時并舉的，對王亶望還要加上揚州和蘇州的資產。比較一下其他地方的舉措，就可知曉皇上為何不滿。兩淮鹽政圖明阿接奉查辦王亶望在揚資產的諭旨，已是七月初三日子夜，即刻披衣而起，通知鹽運使倉圣裔，帶領吏役直抵其店鋪，喚醒店內人等，開始逐屋搜檢。此店應已得到消息，“除粗重使用家伙外，亦無一切陳設器物”，而圖明阿等仍從夾墻內搜出大量賬簿和銀兩，爾后捋著線頭追查，將利息、外借和放貸款項一一列明，只用了三天。山西巡撫雅德七月初二接旨，立即派中軍參將韓正國趕往五百四十里外的臨汾，初六直抵王家老宅，當月十八日就將王亶望在老家的房舍、田產，在本城的店鋪以及金銀細軟等項，也包括在京師、蘇、揚的投資詳情，一一開報。陳輝祖為動作遲緩找的理由是楊魁未到，當然只是借口，一個意圖侵占的借口。

至于陳總督何時產生竊取王家資產的“一念”，推測應在抄檢現場，那么多的金銀珠玉，尤其是亶望收藏的宋元字畫書冊，真是如入寶山啊。而他越是已生貪念，越要做出一副風節凜然、程序嚴密的姿態。先是要求浙江布政使國棟、按察使李封、糧儲道王站柱皆參與查辦，后以兩司公務繁忙為由，交由王站柱主持，會同衢州知府王士濣、金華知府張思振等帶領仁和知縣楊先儀、錢塘知縣張翥及屬員兵弁詳細清查。他們每日前往點驗，佐雜小官負責搬拿物件，道府等官負責過手裝箱，藩司和糧道的書辦一一記入底冊。所有抄出的金銀細軟皆逐件登記，編號裝箱，上貼藩司封條，庫房鑰匙由兩知府掌管，大門鑰匙交錢塘、仁和知縣保管，程序上可稱極其嚴密。

糧儲道王站柱是此項清點的主持人，有意思的是，當年五月初一已有旨提升他擔任河南按察使，就算吏部二十天將任命文件送達杭州，也過去了一個月。如此重大的欽案，如此繁密瑣細的清查登記，為什么要交給一個已經升職、急著辦理交接離任的官員呢？陳總督自有一番盤算，說出來的理由則是王站柱辦事可靠，現在的身份也比較有利，不會有太多的顧慮，何其冠冕堂皇！

王亶望聚斂有術，府上的寶物實在是太多了，在湖州等寓所抄出的資產也要匯送前來，站柱著急，其他官員早明白總督大人的意思，并不著急。用了近二十天，至六月初九，清點登記才算完成，一一裝箱封存，王站柱就急急離開。站柱在時，陳輝祖就常以了解實情為由，點名要人將一些物件送進署內察看鑒定，或幾小時，或數日后再命取回，還要眼同裝箱加封條，試想誰會對原件記得清楚？即便看出有假又誰敢聲張？此后清點之事仍在進行，負責人改為王士濣以及楊仁譽。兩知府與兩知縣都要討取總督大人的歡心，以需要閱看的名義，主動將一些珍貴物件呈上，而陳輝祖心態放松，看不上的退回，看得上的就留下，已無太多避諱。至于抄檢清單，王站柱督辦完成的那份被稱為“草單”，經過總督帶頭的層層竊取抽換，后來剩下的由王士濣等再造的冊子，才是浙江官方呈送的清單。

這是一份刻意偽造的清單。

陳輝祖素以辦事精細著稱，此清單必經其反復斟酌，登錄次序應也根據他的意思調整，暗藏機詐。試想：乾隆帝此年已七十一歲，日理萬機，怎么可能將這么煩冗瑣碎的東西從頭看到尾？

悲催的是皇上看了，不光是從頭看到尾，有的部分可能還曾反復看，并起了很大的疑心——

皇上的好記性

弘歷的懷疑，出于較為看重王亶望的收藏，也在于他的好記性。以往的年節進貢，王亶望所貢多為精品，皇上自無照單全收之理，留下幾件，其余皆退還本人，卻已留下很深的印象。這次見到陳輝祖報來的查抄清單，弘歷自會留心察看，記憶中那些寶貝物件，居然全不在單子上，不免覺得奇怪；但因未見實物，也不太能確定，是以隱忍未發。

這邊皇上對查抄物品的送達期待殷切，那邊則是浙江方面的解送一拖再拖，有意無意地向后拖。陳輝祖不是奏稱已派員于四十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押解起程嗎？而原布政使國棟改調安徽，次年二月進京陛見，面奏江蘇、山東地方河道水勢太大，解運抄檢物品的船只尚未渡江。乾隆聞知不免焦急，傳諭兩江總督薩載、山東巡撫國泰，要求飭令沿途各州縣小心護送，催促速行，并將船只離境日期及時奏報。三月初四，陳輝祖咨報軍機處，稱抄出王亶望物品共裝五百六十箱，另有一些粗重器物，沿運河北上，因河南的黃河大決口還沒堵上，洪流沖擊運河，山東一帶河道彌漫，生怕船只通過時出現差錯，特將金珠玉器等貴重物品改由陸路押運，其余衣服、器皿等仍由水路運送。而據山東巡撫國泰咨報，三月初八水路解運船只進入山東境內，二十九日過臨清閘，已無洪水之虞。

四月十三日，陳輝祖向軍機處提交一份新的清單——王亶望留浙什物估變價值清冊，涉及如意、章料、硯臺、圖書、紅木屏風桌椅等項，也有大量衣物，未解的理由是存在破損，或品相不佳，“通共估銀壹萬肆佰零肆錢柒分”，有整有零。清冊落款還是兩位知府，主事者為新任布政使盛住和按察使李封，總督本人照例是一副不粘鍋的姿態。五月初三，乾隆帝歷年賞賜王亶望的詩章書冊及花翎荷包等后發先至，僅用一個多月。而所有查抄出的東西仍在路上，不管是水路，還是陸路，都沒有運到。皇上對這種遲緩雖然無奈，卻也益發覺得可能存在貓膩。

沒有見到王亶望在浙物品解到繳進的記錄，推測解到繳進的時間是在七月中旬。弘歷立即前往細細察看，一大堆尋常物品，自己惦記的東西全然不見。恰好原浙江鹽法道陳淮來京陛見，皇上當面詢問，疑點更增，遂命軍機處向浙江布政使盛住寄發滿文密諭：

領侍衛內大臣、忠勇公、尚書（福隆安）密寄諭。

乾隆四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奉上諭：著密寄詢問盛住，從前王亶望歷次進貢之物，皆為精美之品，其中朕僅收留數件，余俱發還。今見伊處查抄送來之所有物件，竟無精美者，朕委實不解。昨問陳淮，伊回奏當時伊正來京引見，見伊言詞多為閃爍，似有風聞之事。盛住不比他人，世受朕之重恩，且此事與其無涉，唯伊同駐一城，此事原委，必定知悉。伊現任布政使，又兼管織造事務，即有奏事之責。盛住知曉此情，著將查抄王亶望之物究系何官承辦，其中有無何人挪移、私吞、調換等情弊，逐一暗訪，查明密奏，毋得稍有掩飾。

軍機大臣負責簽發的諭旨稱“字寄”，已屬限期送達的絕密函件；而密寄，則是以滿文寫成，由兵部飛遞給滿洲大員。這里提到的布政使盛住，鈕鈷祿氏，滿洲正白旗，做過內閣中書、侍讀，得到乾隆賞識，出任大名道員，調浙江，本年春接替國棟，新升布政使。盛住對此事并無所知，接旨后趕緊翻看案卷，查出去年參與抄檢王亶望寓所的官員名單，以及總督陳輝祖曾經調閱之事，請旨將承辦人員解職審訊。在缺少可靠證據時如此操作，弘歷以為不妥，沒有采納。

而盛住一直用心秘密調查，很快查到王站柱留下的一份抄檢底冊，也就是所謂草單，將之與解繳內務府的進呈冊細加比對，發現多有不相符之處：

底冊有金葉、金條、金錠等共四千七百四十八兩，進呈冊內無此項金子，又多列白銀七萬三千五百九十四兩，價值與金項大致相等，應是擅自將金易銀；

底冊內有玉山子、玉瓶等件，進呈冊無，卻多了些底冊上沒有的朝珠玉器，顯系有人兌換抽藏。

八月二十二日，盛住再次上奏，并附錄一份“底冊內所載解京冊內短少各件清單”，開列近一百項。他也不敢肯定只有這些，再次請求“將經手各官解任質審”。由后來的層層深究，可知那份底冊也有很多疏漏，光是名人字畫一項就漏掉很多。

接到此奏，弘歷即命軍機大臣福長安、刑部侍郎喀寧阿先趕往河南，將按察使王站柱解職嚴訊，然后押帶赴浙，與有關經手人員對質。同時傳諭陳輝祖，要他同盛住立即提集所有承辦者查訊，“將原冊因何不符及如何抽抵之處，逐一根究，務令水落石出”；如有需解任革職者，可以一面奏聞，一面辦理，不必等欽差到浙。至此，弘歷還以為是經辦官員竊換，未想到根子出在總督那里，擔心陳輝祖緊張委屈，特別說到他辦理塘工頗為出力，又系兼巡撫，事務繁多，可能是一時查察不到。上諭也說了一通“陳輝祖受朕深恩，必不肯扶同徇隱”之類，接下來要他“一秉天良，盡心查辦”，不得有絲毫隱瞞回護。

一時間，當初負責督辦抄檢資產的王站柱似乎成了主要嫌疑人，乾隆認為僅一個人辦不成以金換銀的事，卻想就此打開一個缺口。兩位欽差尚未抵達，正在河南督辦河工的內閣首輔阿桂接奉諭旨，與河南巡撫富勒渾將王站柱從省城叫來，立刻嚴厲審問，得到了不少實情，同時也基本上排除了對他的懷疑。王站柱，正白旗漢軍出身，舉人，做過內務府主事，幾次引見給皇上的印象都不錯，由知府、道員升至按察使。驟然卷入欽案，又是首席軍機大臣與本省巡撫合審，心中有鬼的早已驚慌失措，而王站柱顯得很坦然。他追述了當日抄檢登記的場景，并說自己收到接升任河南按察使的通知，是以核查登錄完畢，即將一份底冊呈送總督，另兩份分存布政使和糧道衙門，就于六月十三日進京陛見去了。王站柱也說到陳總督曾經調閱幾種物件，經手的是署知府高模；并說總督負有查案之責，不能不送過去，曾問過具體辦事的湯縣丞，據告“陳總督甚屬細致，看過物件，還叫送去的佐雜等進內，眼同點交加封付回”，場景真切，但不知是否屬實。

阿桂閱人和辦案多矣，雖有過被王亶望迷惑之事，但以明練聰察為主，一審便知王站柱應無沾染。以常理度之，若是他將金、玉抽換，必不會寫入底冊，更不會在起身時將底冊分送總督等處。阿桂還奏稱王站柱一經訊問，即供明抄出金子四千余兩、白銀近三萬兩，涉及問題皆隨口對答，完全不像一個偷換金條者的樣子。他也提到應徹查陳輝祖調閱贓私物品的事，建議將王站柱解職，由欽差帶往浙江，與高模等人當面質對。在所附“王站柱供單”后，阿桂又寫了個人的意見，斷言陳輝祖、國棟早知以金換銀的事，說自己很了解外省官場的規矩，如果不經督撫做主，誰敢公然抵換這么多金子！乾隆閱后大是欣賞，夾批甚多，其中有一句：“此事非汝去不可矣！”由此一來，阿桂只能再赴浙江查案，兩位原來的欽差變成了副手。

看過解到的王亶望物件，弘歷疑心陡起，遂開始密集地查問。原浙江鹽法道陳淮、原按察使李封、原溫處道王杲皆因升職來京陛見，皆蒙當面問訊，其辭色閃爍之象，也被皇上看在眼里，嚴詞訓斥，令據實具奏。三人不敢再敷衍，先后交代出一些實情。

九月十三日，陳輝祖接到軍機處字寄，不免驚惶，于十五日連上三折：先說奉旨后即將原辦各員解職看守，將會同盛住嚴加審問；再說查抄銀兩由原任布政使國棟經手辦理，已咨請安徽巡撫將其解職，帶往浙江質訊；第三折才解釋以金換銀之事，說是國棟與他商量，覺得金色不佳，不如換成銀子妥當，且原來王亶望交罰銀就是用金子換的，自己就同意了，并表示“情愿將易金銀數七萬余兩先行賠交”。豈知皇上已不再相信他，朱批：“不成話矣，代汝慚愧！”不成話，意思是編都編不圓。可憐的陳總督，至此還要說什么“事事竭盡血誠”，還在為圓謊煞費苦心，全屬于鬼吹燈。

十七日，乾隆降旨講述此事案發過程，察看呈覽物件時即生懷疑，本不欲辦，但不可不明此疑，由此展開調查，很快找到癥結之所在。此時他尚不知陳輝祖涉案有多深，卻已肯定其必然陷入案中，傳諭阿桂將之革職拿問。

盜臣：乾隆四十六年欽辦大案紀事

卜鍵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5-10

ISBN：9787108081551 定價：75.00元

《盜臣》講的是乾隆朝的一樁貪腐大案，也是乾隆皇帝的欽辦案件。

清帝國的衰敗從何而起？乾隆所倚重的世臣、世仆與盜臣、貪臣有何關聯？乾隆帝天資聰穎、熟讀文史，又有著過人的洞察力，何以屢屢所用非人？

對于懲治官場的貪腐行為，乾隆帝一向出手凌厲，凡所發露，不管涉案人曾有多大功勞，皆予窮治，本書所寫曝光于乾隆四十六年的甘肅捐監冒賑案堪稱實證，對罪員革職抄家，論斬論絞，持法堪稱嚴明峻切。而吊詭之處在于：貪腐之臣仍如春韭般一茬茬復生，被逮訊處死的大員多曾備受倚信，欽派抄檢審辦者也不乏貪鄙之輩；沿此再加追索，又可知當時主政一方的督撫，多為大清的世臣（出身滿洲和八旗者稱“世仆”），為官二代、三代，乃至N代。

作者試圖從浩瀚的檔案文獻中認知帝制時期那最后的盛世，于是便不能忽略乾隆中晚期官場的貪腐滋蔓，不能忽略那些由疆吏主導的貪贓枉法。

本書是一部引證豐富、文筆生動、內容精彩的歷史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