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紫禁城的春風帶著寒意。
31歲的明武宗朱厚照躺在乾清宮的病榻上,已氣若游絲。這位一生都在掙脫束縛的帝王,此刻必須直面最沉重的責任——為大明王朝安排后事。
他的床邊,跪著司禮監掌印太監和內閣大臣。筆墨早已備好,只等帝王最后的旨意。這份凝結著他人生終點思考的遺詔,最終成為后人讀懂他的關鍵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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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上的朱厚照,向來是個爭議體。有人說他是耽于享樂的“頑童天子”,建豹房、巡邊境、戲民間;也有人說他是暗藏鋒芒的政治家,平劉瑾、敗蒙古、擒寧王。
而這份遺詔,剝離了所有傳聞與偏見,讓我們看到一個帝王在生命盡頭的清醒與擔當。
一、遺詔誕生的背景:一個“叛逆帝王”的落幕
要讀懂朱厚照的遺詔,必先讀懂他的一生。
弘治四年(1491年),朱厚照出生于紫禁城。他是明孝宗朱祐樘的獨子,自幼被視為掌上明珠。孝宗一生只娶張皇后一人,后宮清凈,朱厚照的童年沒有宮斗陰影,卻也少了磨礪。
孝宗對他寄予厚望,請來最頂尖的儒臣授課。可朱厚照天性好動,對枯燥的經史毫無興趣,反而癡迷騎射、歌舞與戲劇。
弘治十八年(1505年),孝宗病逝,15歲的朱厚照繼位,改元正德。年少登基,權力的突然降臨,讓他徹底釋放了天性。
他厭倦紫禁城的規矩,在宮中模仿街市建“豹房”,養著猛獸、歌女與親信,把這里變成了自己的“逍遙宮”;他嫌棄文官集團的束縛,重用劉瑾等八位太監,時稱“八虎”,借宦官之力對抗朝臣。
劉瑾專權時,結黨營私、貪污受賄,朝堂被攪得烏煙瘴氣。但朱厚照并非完全被蒙蔽,正德五年(1510年),他得知劉瑾謀反的證據后,果斷下令抄家處死,前后不過十余天,展現出驚人的決斷力。
除了朝堂爭斗,朱厚照最向往的是沙場。正德十二年(1517年),他偷偷溜出居庸關,化名“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親赴宣府抵御蒙古小王子的入侵。
這場應州大捷,明軍以少勝多,擊退蒙古大軍,朱厚照甚至親手斬殺一名敵人。可戰后,文官集團卻淡化他的功績,史書記載“斬虜十六級,官軍死五十二人”,與實際戰況相去甚遠。
正德十四年(1519年),寧王朱宸濠在南昌謀反。朱厚照再次以“威武大將軍”之名率軍親征,可軍隊剛到半路,就傳來王陽明平定叛亂、擒獲朱宸濠的消息。
朱厚照卻下令將朱宸濠釋放,自己再親手將其擒獲,上演了一場“親征擒賊”的鬧劇。這場南巡,他沿途嬉戲,勞民傷財,遭到群臣激烈反對,甚至有大臣因死諫被杖斃。
正德十六年(1521年)正月,朱厚照在清江浦捕魚時不慎落水,受了風寒。本就沉迷酒色的身體迅速垮掉,從低燒轉為高燒,最終臥床不起。
從頑劣少年到病榻帝王,朱厚照的人生在31歲戛然而止。他知道,自己留給后人的爭議太多,而此刻,他必須用一份遺詔,穩住大明的江山。
二、遺詔原文:帝王最后的“政治遺囑”
朱厚照的遺詔,全文不足千字,卻涵蓋了皇位繼承、政務安排、喪禮規制等諸多關鍵內容,字字千鈞。原文如下:
朕以菲薄,紹承祖宗丕業十有七年矣,圖治雖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彌留,殆弗能興。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在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吾雖棄世,亦復奚憾焉!
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辭,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
內外文武群臣,其協心輔理,凡一應事務,率依祖宗舊制,用副予志。嗣君未到京之日,凡有重大緊急事情,該衙門具本暫且奏知皇太后而行。
喪禮遵皇考遺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宗室親王藩屏攸系,毋輙離封域,各處鎮守總兵巡撫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員,各固守疆境,撫安軍民,毋擅離職守,聞喪之日,止于本處哭臨三日,進香遣官代行。
廣東廣西四川云南貴州所屬府州縣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隸七品以下衙門俱免進香,京城九門皇城四門務要嚴謹防守,威武團練營官軍已回原營,勇士并四衛營官軍各回原營,照舊操練,原領兵將官隨宜委用。
各邊放回官軍每人賞銀二兩,就于本處管糧官處給與。宣府糧草缺乏,戶部速與處置。各衙門見監囚犯除與逆賊宸濠事情有干,凡南征逮系來京,原無重情者,俱送法司查審明白,釋放原籍。
各處取來婦女見在內府者,司禮監查放還家,務令得所。各處工程除營建大工外,其余盡皆停止。但凡抄沒犯人財物及宣府收貯銀兩等項,俱明白開具簿籍,收貯內庫,以備接濟邊儲及賞賜等項應用。詔諭天下咸使聞之。
三、逐段解讀:遺詔背后的清醒與擔當
(一)開篇自白:帝王的遺憾與釋然
“朕以菲薄,紹承祖宗丕業十有七年矣,圖治雖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今忽遘疾彌留,殆弗能興。夫死生常理,古今人所不免,惟在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吾雖棄世,亦復奚憾焉!”
這是朱厚照對自己十七年執政生涯的總結,也是他對人生的最后感悟。開篇“以菲薄紹承丕業”,并非單純的自謙,更藏著他對自身執政的反思。
“圖治雖勤,化理未洽”,這八個字顛覆了后人對他“耽于享樂”的刻板印象。他承認自己未能讓天下達到“化理”的理想狀態,這是他作為帝王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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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朝的十七年,并非一無是處。他平定劉瑾之亂,結束了宦官專權的混亂;應州大捷,捍衛了北方邊境的安寧;平定寧王叛亂,維護了國家統一。這些功績,都是他“圖治雖勤”的證明。
但他的頑劣也確實帶來了弊端:南巡引發的民怨、豹房耗費的國庫、與文官集團的對立,讓朝政始終處于動蕩之中。“化理未洽”,是他對這些問題的清醒認知。
面對死亡,他沒有留戀皇權,而是將重點放在“繼統得人”上。只要皇位繼承人能穩住江山,讓百姓安居樂業,他即便離世也毫無遺憾。這份釋然,盡顯帝王的擔當。
(二)皇位繼承:精心布局的“維穩之策”
“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已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辭,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
皇位繼承是遺詔的核心,也是朱厚照最費心的部分。他沒有子嗣,按照“兄終弟及”的祖訓,繼承人只能從宗室中挑選。
興獻王朱祐杬是孝宗的親弟弟,朱厚照的親叔叔,其子朱厚熜是與他血緣最近的宗室子弟,“倫序當立”,法理上毫無爭議。
但朱厚照沒有簡單地指定繼承人,而是做了三重鋪墊:一是“遵奉祖訓”,讓繼位有法理依據;二是“告于宗廟”,獲得祖先的“認可”;三是“請于皇太后與群臣”,爭取了最高統治者和官僚集團的支持。
這三重鋪墊,徹底堵死了其他宗室覬覦皇位的可能,也避免了權臣借機操縱立儲的風險。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早已暗中謀劃立朱厚熜為帝,朱厚照的這一安排,與大臣的想法不謀而合,保證了權力過渡的平穩。
朱厚照對朱厚熜的評價——“聰明仁孝,德器夙成”,也并非空泛的贊譽。朱厚熜自幼在安陸州(今湖北鐘祥)的興獻王府長大,由父親朱祐杬親自教導,飽讀詩書,性格沉穩。
后來的歷史證明,朱厚熜確實“聰明”,但也極為偏執。他繼位后引發的“大禮議”之爭,雖與朱厚照無關,卻也從側面印證了朱厚照選人的眼光——朱厚熜絕非平庸之輩。
(三)政務安排:權力真空期的“防火墻”
“內外文武群臣,其協心輔理,凡一應事務,率依祖宗舊制,用副予志。嗣君未到京之日,凡有重大緊急事情,該衙門具本暫且奏知皇太后而行。”
從朱厚照去世到朱厚熜入京繼位,中間有近一個月的權力真空期。這段時間最易發生動亂,朱厚照的安排,為這段時期筑起了“防火墻”。
他首先要求群臣“協心輔理”,并強調“率依祖宗舊制”。這是在告誡群臣,不要趁皇位空懸之際擅改制度、謀取私利,要恪守本分。
其次,他將臨時決策權交給慈壽皇太后張氏。張氏是孝宗的皇后,朱厚照的養母(雖非親生,但朱厚照由她撫養長大),在宮中威望極高。
讓皇太后暫掌大權,既避免了內閣首輔楊廷和權力過大,又能憑借太后的身份鎮住朝堂,確保政務正常運轉。這種平衡之術,展現了朱厚照成熟的政治智慧。
楊廷和后來能順利穩定朝局,廢除正德朝的諸多弊政,離不開朱厚照遺詔中“依祖宗舊制”的授權,也離不開皇太后的支持。
(四)喪禮與邊防:細節中的民生關懷
遺詔中關于喪禮和邊防的安排,充滿了務實與民生關懷,與朱厚照“頑劣”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他規定喪禮“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釋服,毋禁音樂嫁娶”。按照儒家禮制,帝王去世后,臣民需守喪三年,這會嚴重影響社會生產和百姓生活。
朱厚照沿用孝宗的遺制,將守喪期縮短為二十七日,且不禁止百姓的正常娛樂和嫁娶,體現了他對民生的體恤。
對于宗室和官員,他要求親王“毋輒離封域”,地方官員“毋擅離職守”,這是為了防止有人借奔喪之名離開屬地,引發地方動亂。
邊防是他最重視的問題之一。他特意強調“京城九門皇城四門務要嚴謹防守”,并讓軍隊“各回原營,照舊操練”,確保京城和邊境的安全。
針對“宣府糧草缺乏”的問題,他直接下令戶部“速與處置”;給“各邊放回官軍每人賞銀二兩”,用實際行動安撫軍心。宣府是北方重鎮,也是他曾親征的地方,他對這里的邊防情況了如指掌。
這些細節證明,朱厚照即便沉迷享樂,也從未完全忘記帝王的職責。他對邊防的重視,對軍隊的安撫,都是他“圖治雖勤”的具體體現。
(五)糾錯與反思:帝王的“最后懺悔”
遺詔中最令人動容的部分,是朱厚照對自己執政弊端的糾正,堪稱他的“最后懺悔”。
他下令釋放“南征逮系來京,原無重情者”,這些人大多是因反對他南巡而被逮捕的官員和百姓。釋放他們,是對自己南巡鬧劇的間接認錯。
他還下令將“各處取來婦女見在內府者”“查放還家,務令得所”。這些婦女多是他南巡時被強掠入宮的民間女子,釋放她們,是對自己擾民行為的彌補。
針對正德朝大興土木的問題,他要求“各處工程除營建大工外,其余盡皆停止”,減少國庫開支;將“抄沒犯人財物及宣府收貯銀兩”“收貯內庫,以備接濟邊儲”,確保財政用在刀刃上。
這些舉措,與他生前的行為判若兩人。有人說這是楊廷和等人篡改遺詔的結果,但史書記載,遺詔是朱厚照在病榻前口述,由司禮監記錄而成,核心內容必然出自他本人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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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盡頭,朱厚照終于放下了頑劣與叛逆,以帝王的身份,為自己的過錯買單。這份懺悔,讓他的形象變得立體而真實。
四、遺詔的影響:重塑大明的“轉折點”
朱厚照的遺詔,不僅穩定了當時的政局,更對明朝中后期的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
首先,它確保了權力的平穩過渡。朱厚熜順利繼位,即嘉靖帝。雖然后來爆發了“大禮議”之爭,但那是皇權與文官集團的制度沖突,并非權力交接的動蕩。
相比明朝后期萬歷帝去世后皇位繼承的混亂,朱厚照的遺詔為大明樹立了一次成功的權力交接典范。
其次,它為正德朝的弊政畫上了句號。楊廷和等人以遺詔為依據,大規模清理正德朝的亂象:廢除豹房、解散冗余軍隊、懲治劉瑾余黨、停止不必要的工程。
這些舉措迅速穩定了民心,充實了國庫,讓明朝從正德朝的動蕩中恢復過來,為嘉靖朝前期的“新政”奠定了基礎。
最后,它改變了后人對朱厚照的評價。《明史》中曾評價朱厚照“耽樂嬉游,昵近群小,至自署官號,冠履之分蕩然矣”,但也承認他“猶幸用人之柄躬自操持,而秉鈞諸臣補苴匡救,是以朝綱紊亂而不底于危亡”。
這份遺詔,正是他“用人之柄躬自操持”的證明。近代史學家孟森曾說:“武宗遺詔,若果出本人之意,則其智識事理,轉在明世諸帝之上。”
五、歷史的回響:朱厚照的多面人生
朱厚照的一生,充滿了矛盾與爭議。他是頑劣的少年,也是清醒的帝王;他是享樂的“玩家”,也是盡責的君主。
他的叛逆,源于對紫禁城束縛的反抗,對文官集團刻板規則的不滿。他用建豹房、親征的方式,試圖擺脫“傀儡帝王”的命運,掌握真正的權力。
他重用劉瑾,是為了對抗文官集團;處死劉瑾,是為了維護皇權;親赴沙場,是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文臣口中的“昏君”。
但他的方式過于極端,最終引發了群臣的對立和百姓的不滿。他的悲劇,在于身處封建皇權高度集中的時代,卻想做一個“自由的帝王”。
而這份遺詔,是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與救贖。它讓我們看到,那個看似玩世不恭的帝王,內心深處始終裝著大明的江山與百姓。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十四日,朱厚照駕崩。他的遺體被安葬在康陵,與他的父親孝宗隔著一道山嶺。
康陵的石碑上,刻著他的謚號“承天達道英肅睿哲昭德顯功弘文思孝毅皇帝”。這串冗長的謚號,既肯定了他的功績,也暗含了對他一生的復雜評價。
如今,當我們重讀他的遺詔,不再只看到一個“頑童天子”的落幕,更看到一個帝王在生命盡頭的清醒、擔當與懺悔。
朱厚照的故事告訴我們,歷史人物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標簽。每一個看似矛盾的行為背后,都藏著復雜的人性與時代的印記。
而這份遺詔,正是解開朱厚照多面人生的鑰匙,也是大明王朝歷史中,一段值得深思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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