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AB面：一面是偉岸的英雄傳奇，一面是巨大的草臺班子！

2022年春，北京房山琉璃河遺址的探方里，夯土中露出半片破碎的陶鬲。考古隊員用軟毛刷掃去浮塵，陶片上的繩紋清晰可辨。旁邊的青銅鼎早已銹蝕，內壁銘文卻依稀能認出“太保墉燕”四字。

《史記》里寫得明明白白：“周武王之滅紂，封召公于北燕。”這便是燕國始封的鐵證，是周王朝“封邦建國”的宏大敘事，是歷史教科書里的A面傳奇。

可當考古隊在城北清理出平民墓地，DNA檢測結果卻畫出了另一幅圖景：一個跨越四代的家族，18個個體以父系血脈相連，其中三對夫妻竟是近親。這些人沒留下名字，只在骨骼里藏著生存的痕跡。

召公奭在史書里是輔政重臣，燕都在記載中是“以藩屏周”的重鎮。但那些近親結婚的平民，那些在夯土中留下指印的工匠，才是構成這座都城的基石。這，就是歷史的B面——英雄傳奇背后的“草臺班子”。

我們總習慣在史書中尋找英雄。他們是王朝的旗幟，是歷史的坐標，身上聚滿了光環。可考古的鐵鏟一次次告訴我們，歷史從來不是獨角戲，而是無數普通人的日常拼湊成的長卷。

英雄的傳奇讓歷史波瀾壯闊，而草臺班子的日常，讓歷史有了溫度和質感。就像琉璃河遺址的兩重城圈，外城是王朝的威嚴，內城是百姓的煙火，缺了哪一面，都不是完整的歷史。

西周：封邦建國的榮光與宗族的煙火

召公奭的名字，在西周初年的歷史里分量極重。他是周文王的庶子，周武王的弟弟，與周公旦同為輔政大臣。《尚書》記載他“治陜以西”，把封地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甚至“耕者讓畔，行者讓路”。

周武王滅商后，為了鞏固統治，將王室宗親分封到各地。召公被封于燕，成為這片土地的第一代諸侯。琉璃河遺址的考古發現，印證了《史記》的記載，外城墻和外城壕的規模，彰顯著周王朝的邊疆治理能力。

考古學家在遺址內城發現了總面積超2300平方米的夯土建筑基址，還有直徑15米以上的大型夯土井。這些設施是燕都的行政核心，是召公推行政令的地方，是歷史A面的物質載體。

但在這些宏偉建筑的東側和北側，分布著密密麻麻的平民墓葬。他們的隨葬品只有簡單的陶器，甚至有些墓葬連隨葬品都沒有。北京大學的研究團隊通過DNA鑒定，還原了其中一個大家族的脈絡。

這個家族四代人都生活在燕都，以農耕和手工業為生。近親結婚的現象，或許是因為邊疆生活艱苦，人口稀少。他們沒參與過“封邦建國”的偉業，甚至可能不知道召公的模樣，但他們用一生維系著家族的延續。

2024年出土的居延漢簡里，有一份東漢建武五年的官吏任免文書。雖然是漢代的簡牘，卻能折射出西周以來基層治理的延續性。文書里記載著四個小吏的升遷補缺，一人一牒，條理清晰。

五十七歲的孫況，因為行事嚴謹，才補上了令史的空缺。五十歲的梁普，接替升遷的鄭駿成為尉史。這些名字在史書中從未出現，可正是他們的“謹事”，讓行政體系得以運轉。

西周的A面，是召公輔政、燕都雄立的政治傳奇；西周的B面，是平民家族的生老病死，是小吏的謹小慎微。沒有B面的“草臺班子”，A面的英雄傳奇便成了空中樓閣。

秦代：橫掃六合的雄師與戍卒的家書

提起秦朝，我們腦海里浮現的是秦始皇站在咸陽宮上的身影。他滅六國、統文字、通馳道、筑長城，李贄稱他為“千古一帝”，是歷史A面最耀眼的英雄之一。

史書記載的秦朝，是高效運轉的帝國機器。“書同文、車同軌”的改革，奠定了中國大一統的基礎；萬里長城的修建，守護著邊疆的安寧。這些宏大敘事，構成了秦代歷史的主流畫面。

可2002年湖南里耶出土的秦簡，卻撕開了這幅宏大畫卷的一角，露出了背后的瑣碎與真實。一枚簡牘上寫著：“倉佐某上報，本月糧倉損耗三斗，因老鼠偷吃，已捕鼠十只。”

這就是秦朝“高效治理”的B面。不是帝王的雄才大略，而是基層小吏與老鼠的“斗智斗勇”。糧倉損耗要上報，捕到的老鼠要計數，每一件小事都要記錄在案，構成了帝國運轉的毛細血管。

里耶秦簡的研究學者張春龍發現，簡牘中詳細記錄了服勞役者的逃亡與死亡情況。一年內，每七個服勞役的人中，就有一個死去。這個冰冷的數字，擊碎了“秦代國力強盛”的單一印象。

1975年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出土的兩封家書，更讓我們看到了“虎狼之師”的另一面。寫信的是士兵黑夫和驚，他們是兄弟，都被征調到前線打仗。

黑夫的信里沒有豪言壯語，滿是生活的窘迫：“媽，快給我送錢來，夏天到了，再寄件夏衣。”“要是錢不夠，就找鄰居借點，說清楚我回來就還。”

驚的信里則充滿了焦慮：“打仗太苦，伙食差得很。”“別忘了給我求個平安符，讓我能活著回家。”他們不是史書里“橫掃六合”的利器，只是惦記著家人和溫飽的農村青年。

秦始皇陵兵馬俑坑出土的陶俑，個個神情堅毅，鎧甲整齊，是秦代軍隊威嚴的象征。可黑夫和驚的家書告訴我們，那些陶俑的原型，或許就是這樣牽掛著家鄉的普通人。

秦代的A面，是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偉業，是帝國機器的高效運轉；秦代的B面，是小吏捕鼠的瑣碎，是戍卒缺錢的窘迫。英雄的傳奇建立在無數普通人的犧牲之上，這才是完整的秦代歷史。

漢代：絲路暢通的壯舉與驛站的日常

“張騫始開西域之跡”，《漢書》里的這句話，讓張騫成為漢代最著名的探險家。他兩次出使西域，打通了連接東西方的絲綢之路，是歷史A面的英雄。

我們想象中的張騫，是騎著駿馬，穿越沙漠戈壁的勇士。他面對匈奴的囚禁不屈不撓，憑借智慧和勇氣完成使命，為漢朝開辟了新的疆域和貿易通道。

絲路暢通的壯舉，被載入史冊，成為漢代強盛的標志。可在甘肅敦煌懸泉置遺址出土的竹簡，卻讓我們看到了絲路背后的“草臺班子”——那些守護驛站的普通官吏和士卒。

懸泉置是漢代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負責接待過往官員、傳遞文書、提供食宿。竹簡上的“工作日志”，記錄著這里的日常瑣事，沒有英雄傳奇，只有一地雞毛。

有一枚竹簡記錄：“元康四年正月丁亥，使者段君所將客，衛侯敦煌富昌里子淵等，十八人，皆茹酒。”意思是使者帶了十八位客人來，驛站提供了酒水。

另一枚竹簡則寫著：“出粟一斗八升，以食羌人譯使一人，凡二日，食三升。”羌人的翻譯使者住了兩天，驛站每天給他提供三升粟米。這些瑣碎的記錄，構成了絲路運轉的基礎。

居延漢簡里還有更多基層戍卒的生活記錄。一枚簡牘記載，戍卒王遂缺衣少食，向同鄉借了“縑二匹，錢五千”，承諾“后三月盡以償”。另一枚簡牘則是戍卒請假的報告，理由是“母病，需歸家侍疾”。

漢武帝時期，漢朝國力達到頂峰，北擊匈奴，西通西域，是歷史A面的高光時刻。可這些戍卒的借據和請假條告訴我們，盛世的背后，是無數人的艱難生計。

有一位叫“延年”的戍卒，在簡牘里寫下自己的心愿：“愿得歸鄉，與妻兒相聚，耕田織布，不再從軍。”這個簡單的愿望，比任何盛世贊歌都更觸動人心。

漢代的A面，是張騫通西域的壯舉，是漢武帝開疆拓土的雄才；漢代的B面，是懸泉置驛站的酒水供應，是戍卒延年的歸鄉心愿。沒有這些“草臺班子”的堅守，絲路的暢通無從談起。

唐代：取經傳奇的輝煌與僧人的行囊

《西游記》讓玄奘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他西行取經的故事，被演繹成降妖伏魔的傳奇，是唐代文化交流史上的A面亮色。

真實的玄奘，確實是位偉大的高僧。他為了探求佛法真諦，孤身一人從長安出發，穿越沙漠，翻越雪山，歷經千辛萬苦到達印度。十七年后，他帶著大量佛經返回長安，受到唐太宗的隆重接待。

玄奘撰寫的《大唐西域記》，記錄了西域各國的地理、風俗、宗教，為后世研究提供了珍貴資料。他主持翻譯的佛經，對中國佛教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這些都是他留在歷史A面的功績。

可敦煌文書里的一份《沙州志》殘卷，卻讓我們看到了取經路上的另一種風景。殘卷記載，玄奘途經沙州（今敦煌）時，當地官員為他提供了“馬一匹，糧五斗，水囊兩個”。

這只是玄奘西行路上的一個小片段。他不是《西游記》里有徒弟保護的唐僧，而是需要沿途官府和百姓接濟的行僧。那些為他提供馬匹和糧食的普通人，都是他取經路上的“同行者”。

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中，有一幅《玄奘取經圖》。畫面里的玄奘，身邊沒有孫悟空，只有一個牽著馬的胡人向導。這個向導在史書中沒有名字，卻是玄奘西行路上的重要幫手。

考古學家在新疆庫車的克孜爾石窟，發現了玄奘途經此地的痕跡。石窟內的題記記載，玄奘在這里停留了三個月，向當地僧人請教佛法。那些接待他的僧人，也都是歷史B面的“草臺人”。

唐代還有一位叫義凈的高僧，也曾西行取經。他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里，記錄了許多和他一樣西行的僧人。這些僧人大多默默無聞，有些甚至死在了路上，沒留下任何痕跡。

有一位叫慧輪的僧人，西行途中“糧盡水竭，僅以身免”。他靠吃野果、喝雨水存活下來，最終到達印度。他的故事沒有玄奘那么輝煌，卻同樣展現了求法的執著。

唐代的A面，是玄奘西行取經的傳奇，是文化交流的輝煌；唐代的B面，是沙州官員提供的糧食，是胡人向導的陪伴，是慧輪的艱難求生。英雄的傳奇，由無數普通人的善意與堅守鑄就。

宋代：精忠報國的豪情與士兵的家書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岳飛的《滿江紅》，讓無數人熱血沸騰。他率領岳家軍抗擊金兵，“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是宋代抗金英雄的代表，是歷史A面的楷模。

史書記載，岳飛自幼習武，師從周侗，練就一身本領。靖康之變后，他立志“還我河山”，組建岳家軍，先后取得郾城大捷、潁昌大捷等勝利，讓金兵發出“撼山易，撼岳家軍難”的感嘆。

可這樣一位英雄，最終卻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宋高宗和秦檜的妥協投降，與岳飛的精忠報國形成鮮明對比，更凸顯了他的悲壯與偉大。

2019年，河南湯陰岳飛紀念館新入藏了一批文物，其中有幾封岳家軍士兵的家書。這些家書沒有豪言壯語，只有對家人的牽掛和對生活的期盼，揭開了岳家軍的B面。

士兵李二的家書寫道：“今在郾城，與金賊對峙。軍中缺糧，每日僅得米二升，卻不敢擾民。妻可多紡些紗，換些糧食養家。”岳家軍的紀律嚴明，背后是士兵們的忍饑挨餓。

另一位士兵王三則在信中叮囑：“吾兒已六歲，可送入學堂，勿學吾輩從軍征戰。待天下太平，吾必歸鄉，耕田教子。”這位士兵或許在某次戰斗中犧牲了，再也沒能實現歸鄉的愿望。

考古學家在湖北鄂州的宋代墓葬中，發現了一件岳家軍的軍用錢牌。錢牌上刻著“岳家軍公用”字樣，是岳家軍內部流通的貨幣。這枚小小的錢牌，見證了岳家軍的后勤保障。

岳家軍的后勤主要靠地方百姓的支援和士兵家屬的供給。李二家書中提到的“妻可多紡些紗換糧”，就是這種后勤模式的體現。沒有百姓的支持，岳家軍的“精忠報國”無從談起。

宋代的A面，是岳飛精忠報國的豪情，是岳家軍抗擊金兵的壯舉；宋代的B面，是李二的忍饑挨餓，是王三的歸鄉心愿，是百姓的默默支援。英雄的悲壯，離不開“草臺班子”的支撐。

歷史的真相：英雄與凡人的共生

我們總愛在史書中尋找英雄，因為他們能給我們力量和方向。召公的賢明、秦始皇的雄才、張騫的勇敢、玄奘的執著、岳飛的忠誠，這些都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財富。

可我們不能忘了，歷史從來不是英雄的獨角戲。那些在琉璃河遺址留下骨骼的平民，那些給黑夫寄錢的母親，那些在懸泉置供應酒水的驛卒，那些支援岳家軍的百姓，都是歷史的創造者。

考古學家就像歷史的“拾荒人”，從泥土中撿起那些被史書遺忘的碎片。他們讓我們知道，英雄傳奇的背后，是無數凡人的日常。這些日常或許瑣碎，卻構成了歷史的底色。

居延漢簡里的小吏孫況，五十七歲才得到升遷，他的一生或許都在處理瑣碎的政務。可正是他的“謹事”，讓東漢的基層行政得以運轉。他不是英雄，卻是歷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里耶秦簡里的倉佐，每天要為糧倉的損耗操心，要和老鼠斗智斗勇。他的工作微不足道，卻保障了秦代軍隊的糧食供應。他的名字沒被記載，卻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歷史的A面是骨架，支撐起歷史的輪廓；歷史的B面是血肉，讓歷史變得鮮活。沒有A面，歷史會失去方向；沒有B面，歷史會變得空洞。兩者共生，才是完整的歷史。

今天的我們，或許也只是歷史B面的“草臺人”。我們每天過著瑣碎的生活，為柴米油鹽操心，為工作奔波。可正是無數個這樣的“我們”，構成了當下的歷史，也將支撐起未來的傳奇。

當我們讀懂歷史的AB面，就會明白：英雄值得敬仰，但凡人同樣偉大。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都在為歷史書寫屬于自己的篇章。這，就是歷史最動人的地方。

2025年春，琉璃河遺址的考古工作仍在繼續。新的探方里，又發現了一枚小小的陶片，上面或許有某個工匠的指紋。這枚陶片，和“太保墉燕”的青銅鼎一樣，都是歷史的見證。

英雄的傳奇讓我們仰望星空，凡人的日常讓我們腳踏實地。歷史的AB面，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波瀾壯闊的過往，也將指引我們走向更加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