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河道縱橫,蘆葦叢生。此地民風淳樸,卻也多有豪強之輩。話說咱們當地有個叫潘狄的漢子,是我本家哥哥。這潘狄生得虎背熊腰,目若銅鈴,自幼便不是省油的燈。他天生神力,十二歲便能舉起石磨,十五歲時已能單手掀翻小舟。仗著這身力氣和膽魄,潘狄終日舞槍弄棒,性子比茅坑里的石頭還硬三分,見誰不順眼便要拳腳相向,十里八鄉的百姓見他無不避讓,連那些地痞無賴也懼他七分。
這一年盛夏,南湖一帶水匪猖獗,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官府張貼榜文,招募勇士隨行剿匪。潘狄聞訊,拍案大笑:“正合我意!”當即揭榜應征,隨著官兵直奔南湖。
月黑風高夜,數十艘官船悄無聲息地駛入南湖深處。潘狄立在船頭,手握九環鋼刀,眼如鷹隼般掃視湖面。忽然,蘆葦叢中火光四起,數十艘匪船如鬼魅般冒出,將官船團團圍住。但聽一聲炮響,火光沖天,硝煙彌漫,匪船上的火藥“轟隆”一聲炸開,震得湖水翻騰。
潘狄雖勇,卻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一時心驚,急忙翻身入水,團身潛至水底,趴在淤泥中不敢妄動。頭頂上鉛彈如雨,“嗖嗖”破空,擊打在水面上“砰砰”作響,濺起的水花密如驟雨。喊殺聲、兵刃相交聲、落水者的慘叫聲,混雜著水波的震蕩,恰如千面鑼鼓齊鳴。潘狄在水下憋得肺葉欲裂,幾近昏厥,卻硬是咬著牙不敢露頭。待得天明戰事稍息,他才趁著混亂悄然潛游,這一游便是十多里水路,方才撿回一條性命。
逃至溧水地界后,潘狄驚魂稍定,卻不甘寂寞。他拉攏了十個臭味相投的盟友,在城東開了家酒館,大言不慚地題匾“好漢館”,揚言唯有真英雄方敢入內飲酒。
這日清晨,酒館剛卸下門板,便見一灰衣僧人踱步而入。這和尚約莫四十上下年紀,面容清癯,雙目卻炯炯有神。他手中提著一口古銅大鐘,看似輕描淡寫地往柜臺上一放,竟震得整座柜臺吱呀作響,灰塵簌簌而下。
“咚”的一聲悶響,那銅鐘穩穩立在柜臺上,驚得店內眾人齊齊側目。
潘狄雙手叉腰,粗聲問道:“和尚,你這是要干啥?”
僧人雙掌合十,聲如洪鐘:“阿彌陀佛。此鐘重八百斤,貧僧每斤化緣一文,共需八百文。若有人能舉起此鐘,分文不取。”
店中伙計聞言,紛紛圍攏過來。這些平日里自詡力大之輩,一個個擼袖上前,挨個試舉。誰知那銅鐘竟似生根一般,任憑眾人如何使力,紋絲不動。
潘狄冷眼旁觀,心中暗忖:這和尚身形清瘦,卻能單手提起這般重物,必有蹊蹺。他素來好勝,豈肯在眾人面前示弱?當下圍著銅鐘轉了兩圈,忽生一計,欲趁僧人不備,暗中將鐘掀翻。
他悄悄繞至僧人身后,氣沉丹田,猛然發力推去。這一推足有千斤之力,便是石柱也要晃上三晃。誰料那和尚竟如古松扎根,紋絲不動。待潘狄力道用老,和尚只是反手輕輕一拂袖袍,潘狄便如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哎喲”一聲摔在大街青石板上,腦袋“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登時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潘狄悠悠轉醒,只覺頭痛欲裂,喉中干渴難耐。他迷迷糊糊摸到床邊的夜壺,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咚咕咚”灌了幾口,這才稍覺清爽。抬眼四顧,那和尚早已提著銅鐘離去無蹤。
潘狄又羞又怒,更兼對和尚的身手驚佩交加。他一骨碌爬起身來,顧不得整理衣衫,便急匆匆追出門去。
追過半條長街,終于在城郊古橋邊瞧見僧人背影。潘狄快步趕上,躬身作揖:“大師留步!晚輩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師。懇請大師收我為徒,傳授武藝!”
和尚回首瞥他一眼,淡然道:“沒死便算你命大,又跟來作甚?”
潘狄再三懇求:“晚輩自知資質愚鈍,但愿拜入大師門下,潛心習武,絕無二心!”
和尚挑眉打量他片刻,緩緩道:“你若肯為我當牛做馬,便隨我來。”
潘狄不假思索,脫口應道:“能!”
和尚當下解下背上行囊,隨手拋來:“扛著。”
潘狄伸手接住,只覺臂上一沉,險些跪倒在地。這行囊看似不大,內中不知裝著何物,竟重逾四百斤。他咬緊牙關,勉強扛在肩上,一步步跟在和尚身后。不過數十步,已是腰背佝僂,雙腿發顫,汗如雨下。
和尚瞥他一眼,嗤笑道:“區區四百斤,便如此狼狽,嬌弱如婦人。這般筋骨,也配學拳腳功夫?”
潘狄滿面羞慚,卻仍不死心,苦苦哀求。和尚被他纏得煩了,方才嘆道:“罷了,我便帶你去荒山走一遭。能否學成,全看你自家造化。”
二人離了溧水,一路向西。潘狄扛著沉重行囊,咬牙硬撐。這一走便是數月,翻過無數山嶺,涉過無數溪流。眼見得人煙漸稀,道路愈險。
這日黃昏,眼前忽現萬仞高山,峰巒如劍直插云霄。山上古松老杉,遮天蔽日。一條羊腸小徑隱于石縫之間,需得攀援藤蔓方能上行。
潘狄隨和尚攀爬半日,忽覺眼前一亮——群山環抱之中,竟藏著數十畝平地。場中箭靶、石鎖、梅花樁等練武器械一應俱全,更有跑馬場地,方圓足有里許。
繼續前行半里,過了一座竹藤小橋,向東一拐,便見一處幽深山坳。坳中矗立著一座古寺,青墻黑瓦,氣勢恢宏。寺門匾額上書三個鎏金大字:“金鐘寺”。
廟中住著數十武僧,個個身材魁梧,目射精光。另有幾十個精壯少年在此習武,呼喝之聲震徹山谷。潘狄后來才知,帶他來的和尚法號“鐘和尚”。這寺廟世代相傳,廟中主持皆號“鐘和尚”,如今已是第四代。
寺院大門層層緊閉,最內的方丈室戒備森嚴,絕非潘狄這等外人可以靠近。
潘狄在寺中住下,方知天外有天。那些習武的少年,個個身輕如燕,縱躍如飛。寺門前十余株銀杏,皆有合抱之粗。每日拂曉,便有少年對著樹干飛踢一腳,隨即迅疾后撤。樹上露水如雨落下,卻無一滴沾身。
更有少年立于百步之外,手捏鐵彈射向楊樹葉,指哪打哪,彈無虛發。不消片刻,指定枝條上的葉子便盡數落下,旁枝卻片葉不傷。
潘狄曾見一黑衣少年,將瓦片豎立于石上,運指如刀,輕輕一削,瓦角應聲而落,瓦身卻屹立不倒。
最令他驚嘆的是,有個精瘦漢子將四個沙袋懸掛四方,自站其中。另有四人從四面拋擲沙袋,那漢子在方寸之地閃轉騰挪,沙袋紛飛如蝗,卻始終沾不到他衣角半分。
更有一人,單手挾著五十斤沙袋,縱身躍上堂屋,二指掐住房梁,懸在半空,良久方下。
這般絕技,潘狄聞所未聞,看得目瞪口呆。
三日後,鐘和尚喚潘狄至練武場,命他演示平生所學。
潘狄不敢怠慢,使出渾身解數,將一套“伏虎拳”打得虎虎生風。只見他拳出如風,步踏如雷,“黃鶯撲翅”“撥草尋蛇”等招式接連使出,直打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然而在場眾人觀之,或掩口竊笑,或搖頭嘆息。潘狄這套在江湖上足以稱雄的拳法,在這些真正的武林高手眼中,竟如兒戲一般。
鐘和尚長嘆一聲:“來此學藝者,皆是未滿二十的少年,筋骨尚可打磨。你年已三十,又只這等根基,實在難以教導。聽老衲一句勸,早日返鄉,安分度日,尚可保全性命,得享天年。若再仗著微末技藝招搖過市,遲早惹禍喪身!”
言畢,鐘和尚取出二十兩紋銀,命老園丁送潘狄出山。
下山途中,老園丁見潘狄神情沮喪,溫言勸道:“施主不必過于自責。武學之道,貴在根基。鐘師父不收你,實是為你著想。”
潘狄苦笑:“晚輩自知資質平庸,只是不甘就此庸碌一生。”
老園丁遙指云霧繚繞的遠山,緩緩道:“習武之人,首重修心。你當日與鐘師父交手,不該暗中偷襲,此非好漢行徑。武學至高境界,不在力強,而在德厚啊。”
潘狄聞言,如醍醐灌頂,驀然醒悟。回想自己半生所為,仗力欺人,蠻橫無理,與江湖俠義之道相去甚遠,不禁汗如雨下。
回到故鄉后,潘狄變賣酒館,用所得銀錢周濟貧苦。他依舊練武不輟,卻再不與人爭強斗狠。每逢有人前來挑釁,他總是笑而不戰,若對方苦苦相逼,他也只略展身手,令其知難而退。
鄉人皆道潘狄像是換了個人,往日的暴戾之氣盡去,取而代之的是沉穩謙和。有少年慕名求教,他必先問其學武初衷,若為行俠仗義,方肯指點一二;若為逞強斗狠,便婉言謝絕。
十年后的一個秋夜,潘狄正在庭院中練拳,忽聞墻頭一聲輕笑:“施主別來無恙?”
潘狄猛然抬頭,但見月光下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當年的鐘和尚。
他急忙躬身行禮:“大師光臨,晚輩有失遠迎!”
鐘和尚飄然落地,仔細端詳潘狄片刻,頷首道:“不錯,戾氣盡消,神華內斂,這十年來你進步不小。”
潘狄苦笑:“晚輩愚鈍,只是謹記大師教誨,再不敢恃強凌弱。”
鐘和尚微微一笑:“當日我不肯收你,非你筋骨不佳,實因你心性未定。武學如利器,心術不正者得之,必成大害。這些年來,我暗中觀察你的行止,見你洗心革面,廣行善舉,方知當年看走了眼。”
潘狄愕然:“大師一直在關注晚輩?”
鐘和尚不答,自懷中取出一本泛黃冊子:“這是我金鐘寺的入門心法,你且拿去好生研習。三年后,我再來考較。若有所成,或可正式收你為徒。”
潘狄雙手接過,正要道謝,鐘和尚卻已飄然而去,唯余聲音在夜風中回蕩:“記住,武學之道,以德為先...”
潘狄依著秘笈潛心修煉,方知真正的武學與自己往日所練簡直是云泥之別。這心法不重招式,專攻內息運轉,講究以意導氣,以氣運力。
初時進展緩慢,三月方覺丹田有暖意,半年后內力漸生。一年過去,潘狄自覺身輕體健,力氣倍增。往日需全力方能舉起的石鎖,如今單臂便可提起。
更奇妙的是,他發現自己對武學的理解日益深刻。往昔只知猛打猛沖,如今卻懂得勁力的收發、時機的把握。一套普通的拳法,在他手中使來,竟有化腐朽為神奇之效。
三年轉眼即逝。這日深夜,潘狄正在院中練功,忽聞破空之聲,三枚銅錢呈品字形射來。他不及細想,身形微側,右手疾探,已將三枚銅錢盡數接住。
“好!”墻頭傳來贊嘆之聲。鐘和尚如一片落葉般飄然而下,滿面欣慰。
“想不到你進境如此神速,倒是老衲小瞧你了。”鐘和尚捋須微笑,“今日便正式收你為金鐘寺外家弟子,傳你‘金鐘罩’絕學。”
潘狄大喜過望,當即行三拜九叩之禮。自此,他白日行醫濟世,夜晚閉門練功,武學修為一日千里。
又是五年過去,潘狄已在當地開設武館,專收貧苦子弟,傳授強身健體之法。他常對弟子言:“習武非為欺人,而為護人。爾等學藝,當以俠義為本,切莫恃強凌弱。”
這年寒冬,一伙流寇竄犯縣城,官兵不能敵。潘狄獨身前往賊營,以金鐘罩神功硬接數十箭矢,如入無人之境。流寇頭目見狀膽寒,當即率眾跪地求饒,立誓再不為惡。
此事傳開,潘狄聲名大噪,江湖人稱“鐵骨仁心”。然而他始終謙遜如初,每逢有人稱贊他的武功,他總是搖頭道:“潘某所學,不過皮毛。真正的武學大道,在乎濟世救人,不在爭強好勝。”
某日,一位白發老翁登門造訪,自稱是鐘和尚之父。潘狄慌忙以大禮相見。
老翁含笑扶起他:“我兒日前閉關,特命老朽前來傳你金鐘寺最高心法。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不愧俠義二字。武學至此,方得真諦。”
潘狄熱淚盈眶,伏地再拜。他深知,自己的武學之路,此刻才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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