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蘇東坡貶居儋耳時,當?shù)赜形皇邭q的少女暴病而亡,停棺三日後竟陡然睜眼坐起。
渾身冷汗淋漓地哭訴:“我被勾魂吏拽入地獄,那陰司里關(guān)押的,竟全是儋耳同鄉(xiāng)。”
而近來夔州守兵高俊的遭遇,更是離奇得如出一轍,莫非陰間地獄原是各地分治,借凡人還陽的奇遇廣為流傳,只為以酷刑震懾世人、勸人向善?
高俊本是睢陽農(nóng)家子,世代為兵,在雄威軍麾下當差,生得虎背熊腰,平日里性格粗豪。
紹興二十二年正月辛亥日,天剛蒙蒙亮,他閑著無事登上夔州城外的高山,想打些野味。
行至半山腰,忽聞陰風(fēng)呼嘯,一個披發(fā)怪人憑空出現(xiàn):他身著皂衣,面色青黑如鐵,手里握著一根桃木杖,杖頭掛著串銅鈴,叮當作響間透著寒氣。
怪人掏出一道黃符,朱砂字跡鮮紅似血,厲喝一聲:“奉閻羅王令,特來拿你高俊。”
![]()
高俊嚇得魂飛魄散,轉(zhuǎn)身就往山下狂奔,腳下石子滾落,鞋都跑掉了也渾然不覺。
那怪人卻如影隨形,銅鈴聲總在身后三尺處響起,揮之不去。
奔至家中,高俊急得抓起桌上的陶碗、木筷猛砸過去,碗碟碎裂聲中,怪人被徹底激怒,青黑的手掌如鐵鉗般扼住他的喉嚨。
高俊只覺喉間劇痛,呼吸斷絕,眼前一黑,當場倒地氣絕。
再次睜眼時,高俊發(fā)現(xiàn)自己輕飄飄的,竟已脫離肉身,正被怪人拽著向西而行。
怪人邊走邊展開黃符,上面朱砂大書“陰司勾魂令”五字,末尾押著一個猙獰的鬼頭印章,筆畫扭曲如蛇。
不知走了多久,四周始終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空氣中彌漫著腐土與血腥的氣味,耳邊隱約傳來鬼哭狼嚎。
忽然間天光乍現(xiàn),一座陰森城池赫然矗立,城墻由墨色巨石砌成,高逾十丈,四角的鐵扉鑄著猙獰獸首,獠牙外露,透著森森寒氣。
城中街巷縱橫,店鋪林立,幌子上寫著“冥衣鋪”“奈何茶肆”,竟和人間州府一般模樣,只是所有景物都蒙著一層灰敗的色調(diào),氣氛死寂得令人窒息。
![]()
穿過街巷,一座巍峨地府大殿映入眼簾,殿頂覆著黑瓦,梁柱上纏繞著鎖鏈,鎖鏈盡頭掛著骷髏頭,風(fēng)吹過發(fā)出嗚嗚的哀鳴。
兩側(cè)廊廡里擠滿了囚犯,有老有少,個個衣衫襤褸,哀嚎聲此起彼伏。
高俊目光掃過,只見一個妙齡女子雙腳被麻繩捆在橫梁上,長發(fā)垂落如瀑,發(fā)間還沾著未干的油脂,獄吏手持鐵勺,不時刮下她發(fā)間的油珠,冷聲說道:“此女前世揮霍燈油涂抹秀發(fā),每日耗油量抵得上貧苦人家三日口糧,如今罰她懸梁瀝盡油脂,一滴不剩方可解脫。”
不遠處,另一個女子被反綁在盤龍柱上,鐵鉗死死夾住舌頭,鮮血順著嘴角淌下,染紅了衣襟,她想喊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獄吏踹了踹她的小腿,又說道:“這是生前搬弄是非、惡語傷人的長舌婦,專以散播謠言為樂,害了三條人命,教她永世不能多言!”
更讓高俊心驚肉跳的是,他竟看到了舊識寧江都將。
此人當年在軍中以兇殘聞名,如今戴著沉重的鐵枷,鐵鏈磨得脖頸血肉模糊,獄卒正用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一片片割他大腿上的肉,鮮血順著褲管滴落,在地上積成一灘,白骨外露,身形枯瘦得只剩一副皮囊,雙眼凹陷如黑洞,卻仍能發(fā)出痛苦的嘶吼。
廊下還圍著上百個慘不忍睹的鬼魂:有的被按在刑架上,頭頂懸著燒紅的銅鐘,鐘口朝下緩緩壓下,頭皮被灼燒得滋滋作響,焦糊味彌漫開來;
有的被鐵鏈拴住腳踝,扔進滿是毒蝎的坑中,毒蟲爭相噬咬,肌膚瞬間潰爛流膿;
有的被縛在火刑柱上,腳下燃燒著陰火,火焰不燒衣物只灼魂魄,疼得鬼魂渾身抽搐,卻始終無法死去;
還有的被獄卒用鐵鉤勾住琵琶骨,硬生生拖拽前行,骨骼摩擦發(fā)出刺耳聲響,胸口被鑿出拳頭大的洞,五臟六腑隱約可見,個個氣息奄奄,卻仍被手持鞭棍的獄卒死死看守。
“這些都是生前濫殺無辜、作惡多端的惡人,永世受此酷刑,不得輪回。”獄吏的聲音冰冷刺骨,聽得高俊渾身發(fā)顫。
![]()
再往前走,高俊看到了集市上賣面的冉二,他已死三年,生前總愛把賣剩的面和湯水隨意傾倒在街邊。
如今他面前擺著一個半人高的巨大瓦甕,里面裝滿了腐臭的污水、餿掉的米湯和發(fā)霉的面條,蠅蟲飛舞,惡臭撲鼻,甕身已空了七成。
“此人生前暴殄天物,肆意丟棄糧食,如今這些污穢都積在這里,每日逼他喝三碗,直到甕滿為止,喝不完便遭鞭笞。”
獄吏說罷,冉二被兩個獄卒架著,捏開嘴巴灌下一碗腐水,當即嘔吐不止,卻又被強行按住,繼續(xù)灌食。
旁邊的刑臺上,一個穿綢緞的富商被剝?nèi)ヒ挛铮壴谀緲渡希硗繚M蜜糖,數(shù)十只餓蟻順著木樁攀爬,專咬他的眼鼻口耳,富商痛得面目扭曲,眼淚鼻涕混著血水往下淌。
獄吏冷笑:“此人前世為富不仁,盤剝百姓,囤積糧食哄抬物價,害死人命,如今罰他受蟻噬之刑,日夜不得停歇。”
不遠處的石井旁,一個婦人被獄卒按住頭顱,往井中探望,井里滿是她生前溺死的嬰兒鬼魂,個個青面獠牙,伸手撕扯她的頭發(fā)和皮肉,婦人的半邊臉頰已被抓得血肉模糊,卻仍被強行按在井口,聽著嬰兒的啼哭與咒罵。
“此婦生前多次溺殺女嬰,造下殺孽,如今讓她日日受親生骨肉索命之苦。”獄吏的話讓高俊渾身發(fā)冷。
高俊正看得心驚,忽聞有人喚他名字,轉(zhuǎn)頭一看,竟是以前常在集市上賣糖稀的黃小二。
他如今穿著獄卒的皂衣,面色同樣青黑,見了高俊,上前低聲問:“你怎會被抓到這里?你陽壽未盡啊。”
高俊這才發(fā)現(xiàn),和他一同被勾來的鬼魂竟有三百多人,個個面帶惶恐,有的是農(nóng)夫,有的是商販,還有的是官吏。
連前一晚剛?cè)ナ赖姆罟?jié)縣令趙洪,也穿著官袍在庭院里茫然徘徊,發(fā)髻散亂,面色慘白。
大殿之上,一位系著黃綬的主事官端坐案前,案上擺著一本厚重的陰冊,書頁泛黃,上面用朱砂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主事官傳喚高俊,聲音洪亮如鐘:“你生辰八字是何?”
高俊顫聲答:“小人高俊,二十五歲,紹興二年六月二十四日辰時生。”
主事官翻閱陰冊,手指在書頁上滑動,忽然眉頭一皺:“抓錯人了!我要拿的是巳時生者高俊,你是辰時生,速速退下等候發(fā)落!”
高俊不敢多言,只能站在殿旁,看著其他鬼魂一一被問詢。
有的鬼魂報出時辰后,主事官當即拍案:“押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隨即有獄卒上前,戴上沉重的鐵枷押往殿后;有的鬼魂則被判定陽壽未盡,暫時關(guān)進廊廡等候放回。
庭院里,一位身披金甲、手持巨斧的壯士肅立,盔甲上血跡斑斑,眼神凌厲如刀,嚇得鬼魂們不敢靠近。
高俊硬著頭皮上前作揖:“大人,主事官留我在此,卻無發(fā)落,還望大人指點迷津,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妻兒,還望能重返陽間。”
壯士略一點頭,轉(zhuǎn)身入殿稟報。片刻后出來道:“主事官已稟明閻羅王,可走了。”
又喊來一個梳著雙丫髻的童子,童子手持一盞青燈,燈光微弱卻能照清前路:“速隨我原路返回,遲則肉身被埋,魂歸無門!”
![]()
童子領(lǐng)著高俊往回走,青燈的光芒在黑暗中開辟出一條小徑,穿過那段伸手不見五指的路途后,童子忽然身形一閃,化作一道青煙消失不見。
高俊孤身一人,只能朝著西方狂奔,耳邊陰風(fēng)呼嘯,鬼哭狼嚎聲不絕于耳。
走了數(shù)里,登上一座山,山下有條大河,河水漆黑如墨,水面上漂浮著無數(shù)掙扎的鬼魂,有的抓住浮木想要上岸,卻被水下伸出的鬼手拽入深處。
岸上坐著幾位陰司官員,身著官服,面無表情,命士卒將路過的鬼魂一個個推入河中。
河里魚龍翻騰,巨鰲張著血盆大口,瞬間將鬼魂吞噬,血水染紅了河面,能僥幸涉水上岸的百不存一。
高俊嚇得拼盡全力翻過數(shù)座山嶺,終于走到一片平原。
兩條小路交叉,一條通向黑暗,一條隱約透著微光。
高俊不知該往何方,正待在河邊猶豫,忽然有條黃狗跑來,毛色雜亂,卻眼神溫和,它咬住高俊的衣角,拽著他往左邊的小路走。
高俊半信半疑地跟著,走了約七里路,黃狗忽然停下腳步,對著他搖了搖尾巴,轉(zhuǎn)身跑進樹林,消失不見。
高俊只能獨自前行,翻過山岡,又遇一條大河,河上架著一座獨木橋,橋面朽壞,搖搖欲墜。
![]()
他剛踏上橋,橋身就轟然坍塌,身后傳來騎馬人的怒喝:“前面的鬼魂,快修橋!”
四五名陰兵扛著大木趕來,眼看就要追上,高俊趁機拔腿狂奔,腳下不知踩了多少碎石,腳踝被劃傷也渾然不覺。
不知跑了多久,終于看到夔州東津渡口的輪廓,岸邊有行人往來,炊煙裊裊,竟是人間景象。
此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皮膚冰涼,路人見了紛紛避讓,有個挑夫誤以為他是瘋子,抬手一拳捶在他背上……
“哎喲!”高俊猛地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家床上,家人正圍著他痛哭,屋里擺著棺材,香燭繚繞。
![]()
妻子見他醒來,喜極而泣:“你都死了兩天了,氣息全無,我們正要下葬,你可算活過來了。”
高俊坐起身,渾身冷汗淋漓,喉嚨處還殘留著被扼住的痛感,那段陰司見聞歷歷在目,仿佛就在剛才。
他當即決定洗心革面,此后待人寬厚,勤儉節(jié)約,再也不敢作惡。
選自《夷堅志》聲明:本故事內(nèi)容皆為虛構(gòu),文學(xué)創(chuàng)作旨在豐富讀者業(yè)余生活,切勿信以為真。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