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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在互聯網公司工作的人都知道,公司有一項免費心理咨詢的福利,它屬于一個叫做EAP的項目,即員工幫助計劃。當你焦慮、失眠,甚至瀕臨崩潰的時候,可以向咨詢師尋求幫助。
關于互聯網公司光鮮背后的一面在這里顯露無遺。
一方面,這間線下或線上的心理咨詢室承載了無數互聯網人的無助與求助:他們陷入生存焦慮、孤獨、無意義感之中,失眠、脫發、手腳冰涼、感到呼吸困難,甚至有人因為職場性騷擾陷入自我懷疑。
另一方面,作為企業關懷員工的工具,EAP也充滿爭議:它是否能夠保證員工的隱私安全?咨詢師是否具備足夠的專業能力?某種程度上,它還是公司的工具,是另一種形式的管理和控制。很多時候,它還像一個精致的花瓶,擺在那里只是為了證明,這是一家有人文關懷的大公司。
自2018年,資深心理咨詢師盧君進入EAP領域,在多家互聯網公司提供過EAP服務,見證了很多年輕人的心理困境,也深知EAP的局限和矛盾。以下為她的講述:
失眠,煩躁,怎么辦,委屈
先分享一個印象深刻的案例。
今年3月,我在某大廠駐場,有一天,來了7位咨詢者,他們性別不同;職級上,有實習生,有P5、P6和P8級別的員工。但咨詢的是同一個議題,即組織架構頻繁調整后,他們對于工作的不適應。
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他們所在的部門先后經歷兩次調整,一些人的存在感消失了,需要重新證明價值,重新建立和leader的信任關系。他們普遍反映出來的是無措、混亂、難過、委屈、憤怒。
當時,我能共情到他們對于公司架構改變所帶來的很深的無力感。
這件事給我最深的感受是,當下大廠的管理思路正在發生改變。在過去,大廠對于員工是一種“飛鳥式管理”,有一個鳥媽媽,我需要你做什么,就訓練你學什么,做好執行就可以升職加薪;現在變成“孔雀式管理”:小鳥們,飛出去各自開屏吧,我看看你們有什么。這個時候,員工普遍會存在惶恐。
這可能和各家大廠業務同質化和競爭更激烈有關系,管理者意識到,我需要從考察員工的執行力,轉向鼓勵員工的創造性,以找到更有競爭力的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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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年10月,北京,西二旗地鐵站的晚高峰。該地鐵站東西兩側容納了眾多互聯網公司。圖源:視覺中國
我在2018年進入EAP領域,互聯網公司員工最常見的困擾,來自于公司組織架構的變化,以及職場的不確定性;從心理感受來說,來自于不安全感、價值的危機感、現實與理想化的沖突。
還有一個共性問題,是關于孤獨的困擾。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在高壓體系中孤軍奮戰,盡管拿著高薪,他們卻不幸福、不快樂,感覺無意義,時常擔心會被更年輕的人替代,是否會被時代拋棄。
來訪者們提到最多的關鍵詞是:失眠、煩躁、怎么辦?還有一個關鍵詞是我看見的:委屈,當某些關鍵詞匯出現時,他們的眼淚往往會不受控地掉下來。
心理問題會軀體化,常見的癥狀有脫發、濕疹、過敏、腹瀉、惡心、胃疼、手足冰涼;有的人呼吸障礙,總覺得胸悶喘不上氣;有員工和我說,自從臨床診斷雙向之后,他的腦子里一直有一團黑霧。
我見過最嚴重的軀體化表現是房顫,他在心慌的時候感覺要死掉了,在臨床上,我們將這種癥狀稱作驚恐發作。
我還想到一個無力的時刻。前年,有一位女孩子在leader的辦公室內多次遭遇職場性騷擾。
這個問題很敏感,也很復雜。對于我來說,我能做的更多是幫助,而不是拯救她。我會先讓她認識到這不是她的問題;然后教她如何做一些防范,讓性騷擾的人覺得她不是弱小可欺的。長期來看,讓她有力量站在那個騷擾者面前,做出想要的反擊。
但是我不會給她法律上面的援助,這不在我的工作范圍內。
很多人會想,我應該把這件事反饋給公司并且處理性騷擾的人,這個路徑非常正確,但對于個人來說,她要評估至少兩件事情。
第一是如何保護自己。性騷擾往往是地位高于我們的人在做,對方有更大話語權和影響力。很多時候,這樣做的結果是玉石俱焚,甚至粉身碎骨的只有自己。第二是如何搜集證據,當真的要反饋的那一天,能夠一擊即中。
另外,即使我反饋給公司,作為心理咨詢平臺派駐的咨詢師,我首先要向平臺反饋,平臺只能選擇具體的項目聯系人反饋,但聯系人往往只是一個普通的HRBP或者專門負責EAP項目的人,我們無法確保他的關鍵性、安全性和職業操守。
遇到這樣的個案我會征詢受害者意見,是否需要反饋給公司,但無一例外是不要。出于樸素的正義感,在這種時候,我會感到內心的沖突和無力。
從事了7年EAP工作,我最大的感受是,這些大廠的年輕人,無論覺得多么渺小和無力,都一直很努力地在尋找意義和方法,對于好好生活和好好活著有熱烈的渴望。
咨詢師無力的時刻
在我的工作經歷中,會有一些無力的時刻,主要來自于企業和心理咨詢平臺。
現在的EAP模式,大部分是互聯網公司采買某個心理咨詢平臺的服務,平臺派出咨詢師駐場或者線上提供服務。咨詢師沒辦法參與中間環節。基于這個模式,員工在咨詢過程中反映了一些現象和問題,我是沒有動力或者沒有更好的渠道去反映給公司的。
先說來自于平臺的無力感。平臺對于來訪者沒有剝削,對于企業不敢剝削,我個人覺得,對于咨詢師,是有一定程度剝削的。比如說費用的結算;現在越來越多的平臺開始賣課,入駐平臺需要買它或者被它認可的機構的課程。
很多年輕的咨詢師靠這份工作養孩子、還房貸,相對于不太合適的咨詢費,還要去買課程,大家會越來越無力。
此外,平臺對于EAP咨詢師的入駐考核標準不清晰,你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考核你;也沒有一個清晰的事后考核標準。
分享一個我負面情緒最濃的時刻。我的約訪率非常高,意味著我在平臺的收入更為可觀。這個時候,平臺會給我打電話,核心意思是說:您做得越好,我們利潤就越少。
我花了一周的時間去理解這個邏輯:這幾年,互聯網公司經濟效益不如之前,給到EAP的預算變少了。比如說,某家大廠50萬采買了一個平臺一年的服務,這些服務包括員工一對一咨詢、團隊輔導等多項內容。平臺拿到的錢總數不變,咨詢師根據咨詢次數收費。如果有一位咨詢師的咨詢頻率和人數增加,她的月收入就會增加,但如果有兩位或者三位這樣的咨詢師,平臺的利潤就變少,甚至于虧本。
再說企業。我覺得大部分企業并沒有真正意識到EAP的價值,導致沒有更好地使用這個工具。
曾經有一家公司的HR跟我聊天,“哦,原來EAP這么有效,我們還覺得……”他沒有把后面的話說完,這或許代表了公司對EAP較為普遍的認知。
他們會簡單理解為心理咨詢,這也導致很多員工很混亂,我為什么要在企業里做心理咨詢?能做得好嗎?其實一個合格的EAP咨詢師,專業性或職業能力是要高于心理咨詢師的。
現在的EAP是很多行業具備的一個特色,我們公司有EAP,說明我們是大公司,是更有人文關懷的公司,所以必須要采購。類似于一些企業要求研究生要占多少比例。
但EAP的核心價值是什么?它是以企業為前提,通過給員工做一些輔導,讓員工恢復工作動力,更好地服務企業。它是一個關懷員工同時服務企業的項目,甚至有部分功能是為企業解決問題。
你將EAP比喻為一個關懷性質的“剝削工具”,我會覺得是一個非常有意思也很形象的說法。很多員工也希望在職場要有人的感覺,我會和他講,在職場,我們就是一個職場人,給你最好的尊重,就是公司給你匹配的薪水。
總之,至少在我的經驗和觀察中,沒有一家公司真的把EAP這個項目用好,僅僅將它定位為一種員工福利。
你比喻它是像花瓶一樣的存在,我覺得非常正確,是花瓶,而且他們從來不更換花,不澆水,不曬太陽。
從現實可行的角度,我覺得有三個簡單有效的方法,可以彌補EAP的不足,最大限度發揮它的作用。
一個是重新核準EAP咨詢師入駐的標準,提高準入門檻;同時提高咨詢師的收入,現在付到咨詢師手上的費用,就是一個新手咨詢師的費用,而好的咨詢師是不會接受低價咨詢的;最后,就像醫院要做患者教育一樣,企業可以請所有駐場咨詢師做一個大型的科普,讓員工了解EAP是什么?遇到哪些議題可以積極尋求EAP服務?
員工對公司心理咨詢室的三重顧慮
根據經驗來看,員工在接受EAP服務時,往往有三重顧慮。
第一是信任缺失。很多員工覺得EAP不是在幫助他們,而是幫助企業的項目。
第二是體驗感差。很多人會覺得咨詢師專業性不夠,很流水線,EAP心理咨詢就像不痛不癢的安慰,說的都是一些片湯話、套路話。
據我了解,甚至有咨詢師連片湯話都不說。有一位員工曾經和我分享,咨詢師一直聽他說,沒有任何反饋。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還是這樣,最后,他問咨詢師:怎么辦呢?咨詢師問他,你覺得怎么辦呢?他就覺得EAP完全是騙人的。
第三是安全性的擔憂。他們擔心反映的問題或隱私被泄露給領導或公司。
相信你在網上也看到過類似的描述:當一個員工推開公司心理咨詢室的門,他聊的內容會被反饋給HR,如果心理問題嚴重,他將會被裁員。
按照專業要求,這是不允許發生的事情,至少在我這里從未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確實有極少數的公司問過我,但我拒絕了。根據我的了解,行業中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如果他不反饋,就不能在這家公司做咨詢師了,但是他要養活自己、養活家庭。在現實權衡下,咨詢師會怎么做呢?他大概率會處理掉具體和關鍵信息之后做一些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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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11月11日,杭州,一位員工帶著狗狗加班。圖源:視覺中國
坦誠的說,EAP還處在起步階段,確實有各種各樣的不足。
我覺得核心問題有兩個。一個是部分咨詢師的能力不足,導致來訪者體驗感差。其實我們這個行業的咨詢師們都很努力,理論部分沒問題,但缺少了經驗,缺少對行業、對生命狀態的觀察。
比如一個好的EAP咨詢師,首先職業經歷是要相對豐富的,至少在每個層級都做過,但現在很多工作兩三年、三五年的人在做EAP咨詢師,如果面對一位高管,他是接不住的。甚至一些人剛大學畢業就去做EAP咨詢師,我覺得有些荒唐。
第二個問題是沒有覆蓋核心群體。我有一個觀念,參與EAP服務的人,負責上傳下達的中層才是最重要的目標對象,但中層和高層管理者極少來咨詢,他們很忙,還存在自我認同中的羞恥感。
我也要為公司說句話。所有購買EAP服務的企業并不摳,他們是按照一對一心理咨詢的市場價和平臺結算。
我們的工作原則之一是短程和聚焦,這背后,公司的邏輯也是合理的。你遇到了工作和生活的問題,我們在短時間內把問題看清楚,尋找解決方案,然后你恢復工作動力,為組織提供最大的產值,同時你得到升職加薪。在咨詢過程中,如果發現了更深層次的問題,比如原生家庭的問題,你可以去外面購買更長程的私人心理咨詢。
大廠都在焦慮,而且“越來越外化”
互聯網公司員工和傳統企業的員工相比,心理困擾有顯著不同。
盡管傳統企業也卷,也有焦慮,但互聯網公司員工的焦慮感明顯更強。根本原因是兩者的體制不同,打個比喻,如果說傳統企業是別人家的孩子,家里可以托底,互聯網公司就是自己要長大的孩子,你得靠自己。
這種安全感的不同折射到員工具體的心理狀態上,傳統企業員工的焦慮表現是比較緩慢的,后者可以用焦躁來定義。
我在互聯網公司做EAP咨詢7年時間,互聯網公司員工的心理狀態變化,在2023年是一個關鍵節點。隨著降本增效的系列動作,疊加社會層面對于互聯網公司的祛魅,這一年之后,員工的不安全感、無助感、茫然感會更深、更巨大,來咨詢的人越來越多。
通過員工的焦慮,其實我們看到的是所有大廠在焦慮,他們的業務越來越同質化,會更強調效率和迭代,強調創業精神。大廠的不確定性、不安全感越來越外化。在這間咨詢室里,公司的焦慮,被不同員工用不同的形式顯現出來了。
關于互聯網公司員工心理困擾的具體原因,我覺得有幾個。
互聯網高速發展和強競爭的模式,天然會增加人的心理壓力,還要面臨組織架構不斷變化導致的不安全和不穩定。
還有加班。它導致的是生活與工作的邊界模糊,當你的工作就是生活,生活也在工作的時候,即便給再多錢,也抵消不了這個結構性的消耗。
現在有一個不好的現象:表演式加班。當老板以加班為標準表揚某個人敬業,會造成一種效應,加班變成了努力工作的表現形式,很多人本來可以不加班,也坐在工位上,必然導致負面的感受和評價。
而且,當一個領導炫耀員工加班時,其實他炫耀的是自己的控制力,我是被你控制的一部分,怎么會感受好呢?
還有考核導致的生存壓力。現在大廠都有日報、周報、季度報、半年報、年度績效考核。我早年在外企的時候,其實這些也都是要做的,區別在于,第一,它真的指向了你的個人價值;第二,生活和工作的邊界是清楚的。
近些年,有一種現象,很多年輕人會逃離、裸辭、轉行、回到小城、躺平,來找我咨詢的很多人已經準備辭職,甚至提出了辭職。這背后指向其實是自我價值感的缺失,指向的是對生命健康的關注,或者指向個人對大環境的無力。
最后也送給互聯網公司年輕人一個建議,把每一天都當成人生的最后一天活,該休息休息,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體驗那種極致的向死而生,這樣不會有遺憾。{}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鏡像工作室,文:周近嶼,編輯:盧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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