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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觀察報記者 鄭晨燁
11月28日上午10時18分,香港特區政府消防處正式宣布,大埔宏福苑火災的滅火及救援工作完成。此時,距離11月26日下午2時51分火災開始,已經過去了約44個小時。
28日下午,經濟觀察報記者重返事發現場。雖然明火已在數小時前被撲滅,但封鎖線內的空氣中,依然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混合了化學塑膠與建筑焦炭的氣味。宏福苑東南側的三棟大廈,外立面已完全呈焦黑色,曾包裹著大廈的綠色防護網與竹制腳手架已化為灰燼,僅剩部分扭曲的棚架結構掛在墻體上。
在28日下午舉行的官方發布會上,香港特區政府保安局局長鄧炳強通報了最新的傷亡數據,截至目前,這場火災已造成128人遇難。
隨著搜救工作的結束,針對事故責任的刑事調查也在全面展開。香港警方已于28日凌晨采取行動,拘捕了涉事工程承建商“宏業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3名負責人,包括2名董事及1名工程顧問,指控罪名為涉嫌“誤殺”。
警方及消防處在初步調查中發現,起火大廈外墻鋪設的防護網及部分單位窗戶密封用的物料,存在嚴重的易燃隱患。同日,香港廉政公署宣布成立專案小組,就該屋苑總額達3.3億港元的大維修工程是否涉及貪污展開全面調查,并于28日拘捕了負責監督宏福苑維修的工程顧問公司2名董事。
大火熄滅了,但關于這棟大廈為何會燒成這樣原因調查,以及火災后的善后行動才剛剛開始。
“未響的警鈴”
11月26日下午,當第一縷濃煙從宏昌閣外墻升起時,住在該樓2層的一個單位內的住戶阿Will正在休息,他并不是被大廈的火警鐘聲喚醒的,而是接到了妻子的電話通知。據阿Will事后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自述,他掛斷電話后隨即更衣準備逃生。然而,當他打開家門的一刻,走廊已完全被濃煙吞噬。
他在敘述中提到,嘗試開啟手機電筒照明,但眼前“伸手不見五指”,強烈的窒息感迫使他退回屋內。此時,他再次與妻子通話,得知大廈大堂已陷入火海,唯一的逃生出口被截斷。
在等待救援的過程中,阿Will聽到門外走廊傳來呼救聲。他用濕毛巾捂住口鼻沖出家門,在能見度極低的走廊中摸索,最終將一對衣著單薄、僅穿拖鞋的鄰居夫婦拉入自己屋內。據他回憶,即便是在走廊停留的短短數十秒,眼睛和喉嚨已感到劇烈的不適。
阿Will坐在窗邊,目睹了窗外的景象:燃燒的建筑雜物如同黑色的雪片般不斷從高空飄落,伴隨著火星墜地。直至當日傍晚6時左右,消防員升起云梯,先將鄰居夫婦救出,隨后阿Will也獲救送院。
阿Will的經歷并非孤例,在經濟觀察報記者于27日凌晨及28日下午在現場的走訪中,“沒有聽到警鈴響”“依靠手機互相通知起火”成為多位逃生居民共同提及的細節。
住在宏昌閣的吳先生11月27日告訴記者,火災發生當天,他在下午大約3點10分接到太太的微信通知才知道大廈起火。“至于有沒有火警鐘響,就不清楚,完全沒有聽到。”吳先生回憶,他和很多鄰居一樣,是靠著手機通訊群組里的消息和鄰里間的口頭呼喊,才意識到危險迫近。
為什么在火災發生初期,作為第一道防線的警報系統似乎處于“靜默”狀態?一位曾在今年5月于宏福苑任職的前保安主任黃先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他在今年5月1日入職該屋苑擔任保安主管,入職首日,他便發現屋苑的火警系統是被關閉的。
當警鈴失靈,信息傳遞退化為原始的“人傳人”模式時,火勢卻在風力和易燃物料的助推下,以驚人的速度向上攀升。
11月27日凌晨1時,經濟觀察報記者趕抵大埔事發現場。此時距離起火已過去逾10個小時,宏福苑東南側的三棟大廈外立面仍有明火燃燒,在封鎖線外,記者看到地面上散落著大量被火燒黑、崩落的建筑殘骸。
在現場,救援的物理困境肉眼可見。事發的宏福苑樓齡42年,樓高32層,總高度超過90米。而香港消防處現役主力的“旋轉臺鋼梯車”,其理論最大作業高度為56米,僅能覆蓋約18層至19層的高度。
記者在現場觀察到,盡管多輛重型消防車正在作業,但水龍噴射的高度受限于物理臂長,僅能壓制樓宇的中低層火勢。對于19層以上的區域,地面設備顯得“鞭長莫及”,現場一位維持秩序的警務人員向記者確認,受限于現場街道寬度及設備極限,水槍確實難以直接觸及頂層火點,作業重點只能是外墻噴淋降溫。
這意味著,從第19層到第32層,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外部救援“真空區”。在這個區域內,消防員只能采取“人肉強攻”的戰術。香港消防處副處長陳慶勇亦在發布會中強調,消防員必須背負數十公斤的裝備,在高溫和濃煙中沿樓梯徒步推進,逐層搜救。
正是在這種極端的救援環境下,入職9年的消防隊員何偉豪在執行搜救任務時失聯,最終不幸殉職。
在這種情況下,對于處于高層的居民而言,逃生變得異常艱難。現場多位居民向記者反映,火災初期曾有指令建議居民“留在室內,封好門窗等待救援”。這一策略在通常的混凝土建筑火災中是標準的求生建議,旨在防止被濃煙嗆傷。然而,宏福苑的情況更復雜,不僅有內部起火,還有劇烈燃燒的外墻棚架。
據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及警方后續披露,大廈單位的窗戶被貼上了易燃的發泡膠板。當外墻的火勢通過竹棚和綠網迅速向上蔓延時,高溫熔化了發泡膠,將火源直接引入了室內單位。
11月28日下午,記者再次來到了宏福苑現場,宏昌閣及周邊多座大廈的明火已被完全撲滅,受火災影響,大樓外立面呈現出大面積的焦黑色,原本包裹著樓體的竹制棚架與綠色防護網已幾乎燃燒殆盡,暴露出被燒毀的建筑主體結構與大量破碎的窗框,多輛消防車與警車仍在現場戒備。
“發泡膠”
香港特區政府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在11月27日凌晨的記者會上指出,消防人員在滅火過程中發現,大廈外墻的保護網、防水帆布及塑膠布,遇火后的蔓延程度“遠比合規物料猛烈”,且蔓延速度“不尋常”。
這種“不尋常”的物理成因,隨著調查的深入被鎖定在一種常見的建筑輔料上。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主席徐滿柑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為了在大維修打鑿外墻時防止碎石擊破窗戶,涉事工程承建商將屋苑8座大廈所有單位的窗戶,均用“發泡膠板”進行了密封。
香港警方亦在發布會中表示,警方在勘查未受波及的樓宇時發現,每層電梯大堂的窗外均被發泡膠包封。
發泡膠屬于易燃物料,在火災中,這些原本旨在“防塵防爆”的板材,在高溫下迅速熔化并燃燒,將依附于外墻竹棚的火勢直接引入了室內。這在物理上解釋了為何火勢能突破大廈的混凝土外墻防線,迅速演變為多層、多戶同時起火的局面。
涉事工程的承建商為“宏業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根據公開資料,該承建商是在2024年1月被宏福苑業主大會議決選為修葺工程承建商,工程總金額高達3.3億港元。
而在工程進行期間,火災的預警信號就已經多次出現。根據宏福苑業主立案法團2024年8月5日的會議記錄,管理處曾接獲業戶投訴,指工程施工期間存在“工人吸煙”的問題。
此外,法團公告還顯示,在2024年7月至8月期間的工程解說會上,曾有業主質疑“棚網有否防火功能”。當時,工程顧問公司及承建商的回應是:“工程所使用的棚網必須具有阻燃性,但并非完全絕燃。”
在11月27日舉行的行政長官答問會上,還有一個滯后的細節被進一步披露。香港勞工處在回復媒體查詢時確認,該處曾于火災發生前6天,即11月20日,對宏福苑工地進行過巡查,并就防火措施向承建商發出了書面提醒,但并未采取更具體的執法行動。
11月28日,香港廉政公署發表聲明,表示由于事件涉及重大公眾利益,已成立專案小組,就大埔宏福苑大維修工程可能涉及貪污展開全面調查。同日,香港警方以涉嫌“誤殺”拘捕了宏業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3名負責人。
全港動員
在火災發生之后,除了前線高強度的滅火搜救工作,另一場關乎生計與安置的緊急行動也在同步展開——面對數千名在一夜之間失去家園的宏福苑居民,香港社會展現出了高效的應急響應機制與動員能力。
對于許多在緊急撤離中未能攜帶現金和證件的居民而言,如何解決最基本的交通出行與飲食需求,是安置初期面臨的現實難題。
11月28日,香港鐵路有限公司(港鐵)宣布捐出1000萬港元,并宣布向每名受火災影響的居民,發放一張已預存2000港元儲值額的八達通卡。在香港,八達通卡不僅是交通卡,更覆蓋了零售、餐飲等幾乎所有日常消費場景,港鐵行政總裁金澤培表示,此舉旨在協助受影響居民解決迫切需要。
與此同時,作為涉事大維修工程及屋苑的承保方,中國太平保險(香港)有限公司啟動了緊急理賠程序。根據公告,該保險公司承保了宏福苑的建筑工程全險、公眾責任險及部分住戶的家居保險,針對此次災難,該公司提出了“能賠快賠、應賠盡賠、合理預賠”的原則。
香港保險業聯會行政總監劉佩玲亦表示,業界已推動“特事特辦”程序,對于不幸遇難的居民,保險公司將依據警方公布的名單直接處理理賠,無需家屬像往常一樣等待死亡證明文件的簽發。
在特區政府層面,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李家超宣布成立三個專責工作組,分別負責調查規管、緊急支援及住宿安置。
為解燃眉之急,政府向每個受災家庭發放1萬港元的緊急援助金。經濟觀察報記者在現場看到,不少剛從封鎖區撤出的居民,在位于東昌街的臨時庇護中心內排隊登記領取這筆款項。
火災發生當晚(11月26日),大埔民政事務處即時開放了中華基督教會馮梁結紀念中學、廣福社區會堂等多個臨時庇護中心,供疏散居民暫住。針對居民在災后出現的恐慌與焦慮情緒,社會福利署緊急調派了社工及臨床心理學家進駐各個庇護中心,為受災者提供情緒支援與輔導。
與此同時,香港警方在雅麗氏何妙齡那打素醫院等主要接收傷者的醫療機構設立了跨部門援助站,協助焦急的家屬登記失聯親友資料,并統籌處理各類現場求助個案。
而在商業界,一場捐贈行動亦正在進行。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11月28日,來自香港及內地的企業、基金會承諾的捐款總額已超過5億港元,其中,李嘉誠基金會、霍英東基金會及中國宏橋集團各捐出3000萬港元;順豐集團、新鴻基地產各捐出2000萬港元;騰訊、小米、阿里巴巴、京東、J&T極兔速遞、比亞迪等企業也分別宣布捐贈1000萬港元,用于受災居民的緊急安置與災后重建。
除了資金援助,部分地產商如新鴻基及信和集團,還騰出了旗下酒店的客房,為受災的居民提供免費臨時住宿。
在商業捐贈之外,大埔社區內部的互助網絡也在自發運轉。火災發生當晚,京東集團旗下的佳寶超市聯動當地機構,連夜調配了首批礦泉水與食品送達現場,而在記者28日下午的實地走訪中,亦注意到了許多充滿溫情的細節。
一位在粉嶺經營茶餐廳的陳小姐,在得知火災消息后,特意制作了100份三明治,跨區送到大埔現場免費派發給受災街坊。
在各個臨時庇護中心外,一度出現了市民自發排成人鏈傳遞捐贈物資的場景。由于民間捐贈的物資數量龐大,部分庇護中心在28日下午已在門口貼出告示,告知物資已經充足,“不需要再捐贈更多物資”。
這些具體的、可觸摸的善意,成為支撐宏福苑居民度過這個至暗時刻的光亮。
檢討
隨著救援工作的結束,對于這場已經造成了128人遇難的特大火災,香港各界的關注點正從“現場救災”轉向“檢討”。
11月28日,香港立法會社福界議員狄志遠公開致信立法會主席梁君彥,正式要求在立法會休會期間進行緊急休會辯論。
狄志遠在信中指出,宏福苑事件具備“緊急性、重大事故、市民關心”的特征,符合議事規則中“對公眾而言有迫切重要性問題”的定義。
他強調,辯論的重點并非單純的情緒宣泄或問責,而是要求政府向立法會及公眾系統性地解說事件起因,并聚焦于數千名受災居民的中長期安置問題,以及如何從法例層面防范同類悲劇再次發生。
關于“竹棚”這一香港特有的建筑工藝的存廢問題,成為檢討的核心議題之一。
香港特區政府政務司司長陳國基在27日晚的記者會上就表示,發展局已與業界展開緊急會面,商討制定“淘汰竹棚、改用金屬棚架”的具體路線圖,然而,這一改革在實際推行中面臨著根深蒂固的行業慣性與利益阻力。
11月28日,一位在香港警隊服務多年的退休警員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從行業運作的邏輯層面提供了另一種觀察視角。他指出,盡管內地建筑行業早已普及金屬腳手架,但在香港,竹棚因其成本低廉、搭建靈活且適應狹窄街道地形的特點,長期被業界視為首選,更深層次的問題在于現行的招標制度——在許多涉及公屋或居屋的維修工程招標中,往往遵循“價低者得”的市場邏輯。“為了中標,承建商必須壓低成本。而中標之后,為了保證利潤,物料的選擇自然會傾向于更便宜材料,施工管理也難免出現疏漏。”該退休警員分析稱,在這種成本壓力之下,監管難度面臨幾何級數上升。
對于火災中備受詬病的“工人吸煙”問題,該退休警員認為,這同樣是行業長期缺乏有效管理的縮影。在缺乏嚴格監控的高空作業環境下,工人的個人行為難以受到實時約束,加之缺乏強制性的防火隔離措施,一個未熄滅的煙頭在特定氣象條件下,便足以引燃整個缺乏阻燃處理的竹棚。“現在再去抓誰,對于那些已經離世的人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即使判了刑、賠了錢,人也回不來了。”該退休警員對記者感嘆,面對如此慘重的傷亡,比起單純的事后追責,整個社會更應該思考的是:“如何避免下一次再發生同樣的慘劇?”
香港亞洲行銷科技協會主席葉文瀚博士11月27日亦撰文指出,宏福苑大火暴露的是整個城市的“結構性風險”。他認為,香港擁有大量樓齡超過40年的舊樓,維修、翻新工程已成為社區的常態。然而,現有的工程監管資源遠遠追不上龐大的工程量,當“城市老化”遇上“傳統的低成本施工方式”,再加上高密度的居住環境,一旦發生意外,后果往往是災難性的。
此外,本次救援也再次暴露了高層建筑滅火的世界性難題。
在無人機目前主要僅能用于勘察照明且現場云梯車受物理臂長限制無法觸及高層火源的現實情況下,救援最終只能回歸到最原始,也最艱難的方式——依靠消防員背負裝備,徒步進入火場核心進行撲救。
11月28日下午,經濟觀察報記者離開大埔宏福苑時看到,就在距離火災現場不遠處的另一條街道上,一座同樣正在進行外墻維修的住宅大廈,依然被密密麻麻的竹制棚架和白色的尼龍防護網緊緊包裹。麻麻的竹制棚架和白色的尼龍防護網緊緊包裹。
(作者 鄭晨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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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晨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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