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總統”，被迫下臺

“我與總統同來，也將與總統同去?！边@是烏克蘭總統辦公室主任安德烈·葉爾馬克從政之初的誓言。然而，2025年11月28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發布了今年的第868號總統令，全文只有一句話：解除葉爾馬克的總統辦公室主任職務。

當天上午，烏克蘭獨立反腐敗機構國家反腐敗局和特別反腐敗檢察官辦公室，對葉爾馬克的辦公室進行了聯合搜查。

過去三年，這個位于澤連斯基辦公室樓下的房間是整個烏克蘭的權力中心。從抵御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爭取國際援助，到內閣的人事變動、總統的日程安排，葉爾馬克都是澤連斯基最重要甚至唯一會介入決策的助手。

54歲的葉爾馬克沒有妻子兒女，吃住睡覺都在辦公室，從不喝酒。即使是批評他的人，也承認他具備罕見的“全天候工作能力”。他被烏克蘭官員和西方外交官稱為“綠衣主教”“澤連斯基的首席執行官”“副總統”。他被公認為當前烏克蘭事實上的“二號人物”。

但他未能擺脫烏克蘭政治的長期陰影：腐敗。過去三年，烏克蘭戰時腐敗丑聞層出不窮，卷入者包括總統辦公室多位副主任、高級官員，以及澤連斯基、葉爾馬克的“老相識”。 面對層出不窮的“專權”與腐敗指控，葉爾馬克一直以“世界各地都有腐敗”為自己的識人不明辯護。澤連斯基則多次表示，這些都是俄羅斯的“虛假信息戰爭”。

然而，今年11月10日，澤連斯基、葉爾馬克的密友鐵木爾·明季奇，在“烏克蘭最大腐敗丑聞”烏克蘭核電公司腐敗案被揭開前夜，突然離境逃亡，引發輿論和朝野廣泛質疑。而葉爾馬克辭職，并不意味著這起丑聞走到了終點。烏克蘭輿論在追問：這到底是葉爾馬克的問題，還是更高層面的問題？

當地時間2025年11月23日，瑞士日內瓦，葉爾馬克離開酒店，準備參加美烏會談。圖/視覺中國

“弄臣”還是奇才？

葉爾馬克的政治生命，在11月20日就應當結束了。明季奇丑聞發酵10天后，澤連斯基所屬的執政黨人民公仆黨議員們，獲得了一次與總統直接對話的機會。此前，議員們已經集體提出，葉爾馬克必須為明季奇丑聞負責，引咎辭職。他們得知，20日的會議將通報該事項。

然而，議員們在會上得到的消息是：澤連斯基總統決定不解雇葉爾馬克。與此同時，他們還得知，總統辦公室計劃向最高拉達（國會）的人民公仆黨黨團領袖阿拉哈米亞發出一份“涉嫌叛國”的通知書。

執政陣營內一片嘩然：誰都知道葉爾馬克發出的“叛國”威脅意味著什么。在明季奇腐敗案被曝光前，烏克蘭安全部門就曾以“通俄叛國”的理由，抓捕國家反腐敗局參與明季奇案調查的官員。

澤連斯基為何要如此力保葉爾馬克，甚至對抗自己的政黨？多數評論都強調兩人的老友關系。他們早在2010年就已相識，當時澤連斯基是喜劇明星，葉爾馬克是他的律師。兩人隨后交往日深。澤連斯基成為“素人”總統后，葉爾馬克在2019年5月被任命為總統外交政策事務助理。這是他得到的第一個政府職位。

葉爾馬克并無外交經驗，但出身于外交官家庭，父親曾在蘇聯入侵阿富汗時期的駐阿使館擔任外交官。葉爾馬克畢業于基輔國際關系學院，直至成為烏克蘭的“二號人物”，他對外交決策都有特別的熱情。

不過，他最初得到的這個職位并不算高，遠低于總統辦公室主任、首席助理等。當時，澤連斯基團隊的普通工作人員幾乎沒人知道葉爾馬克是誰。一個細節是，2019年烏克蘭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日，澤連斯基競選總部的安保人員因為“不認識葉爾馬克”而拒絕其進入，葉爾馬克“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團隊中認識自己的人，得到放行。

但很快，這個具有硬漢形象的人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位澤連斯基團隊早期成員對《烏克蘭真理報》回憶，當其他人忙著在新政府爭權奪利時，葉爾馬克只做了一件事：反復對澤連斯基表示自己“能站在這里全靠好朋友”。

“有一次，我們在飛機上，大家都坐得很近，葉爾馬克突然幾乎是喊著說：‘這（澤連斯基）是我的朋友，我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大家面面相覷，心想：他干嗎喊得這么大聲？”前述官員說。

另有官員回憶稱，葉爾馬克會努力占據靠近澤連斯基的位置，會最快、最謙卑地響應總統的事務性召喚，并作為老朋友和澤連斯基夫婦一起度假，一起過生日。彭博社援引消息人士的話說，澤連斯基對葉爾馬克的信任度與其對妻子的信任度不相上下，總統認為自己的老朋友是個能“快速簡單解決問題”的人。相比之下，當時的總統辦公室主任博格丹總是抱著一大堆文件催澤連斯基簽字，越來越顯得“不討喜”。

反對派人士用這些故事，將葉爾馬克塑造為一個“弄臣”的形象。但不可否認的是，他靈活的身段與處事方式，確實讓他在總統外交事務助理任上做出了成績。

最初，澤連斯基設置這個職位，是為了處理最為棘手的俄烏關系問題。有烏克蘭政府官員對媒體透露，葉爾馬克是一位贏得了俄羅斯方面認可的人選?？梢源_定的是，葉爾馬克在上任后迅速通過自己的商業伙伴、一位烏克蘭寡頭，實現了同俄方的半官方接觸。隨后他獨自飛往俄羅斯，成功推動一批烏克蘭被扣押人員獲釋。

有分析指出，葉爾馬克讓澤連斯基意識到，擯棄傳統、陳舊的政治手段，采取靈活的個人溝通、快速決策，可以收獲實際成效。他為毫無外交資源的澤連斯基迅速建立了一張覆蓋全球的政要人脈網絡。

2020年2月，葉爾馬克被澤連斯基直接提升為總統辦公室主任，并被“給予與外國伙伴合作的全權授權”。隨后，他“搞砸了”對美私人聯絡，在代表澤連斯基和特朗普的代表朱利安尼聯絡時，向對方承諾烏克蘭政府將調查亨特·拜登在烏克蘭的經濟問題，結果引爆了2020年美國大選的“電話門”事件。但這并沒有影響葉爾馬克的地位，因為“澤連斯基已經離不開他”。

當地時間2022年9月21日，俄羅斯和烏克蘭交換200名戰俘后，澤連斯基（右）和葉爾馬克一起亮相。圖/視覺中國

“綠衣主教”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發起“特別軍事行動”。在基輔的防空洞里，葉爾馬克迅速在總統辦公室架構內組建多個小組，專門負責對俄制裁、國際安全保障、和平峰會、對美談判等事宜。

隨后，無論是軍隊高層人事調整、戰時物資采購，還是與俄羅斯開展談判、向歐美爭取援助，總統辦公室幾乎負責處理所有與烏克蘭政府生死存亡相關的重大事項。

對此，葉爾馬克曾在接受彭博社采訪時謙虛地表示，自己只是一個“負責協調”的人。但在同一篇報道中，其他烏克蘭官員將葉爾馬克視為這個國家的“首席執行官”，澤連斯基是“董事長”。路透社則披露，由于葉爾馬克和總統一樣，選擇在戰時脫下西裝、穿上卡其色制服，駐烏克蘭的外交官開始戲稱他為“綠衣主教”。

葉爾馬克地位的進一步上升，其實取決于澤連斯基的作風。烏克蘭媒體指出，澤連斯基“精力充沛，也要求他的團隊同樣迅速行動……總統本人隨時準備對那些跟不上節奏的人動手”。隨著總統辦公室逐漸掌控外交決策權，時任外交部長庫列巴被不斷邊緣化，直至被總統辦公室副主任瑟比加徹底替換。

如果烏克蘭原本的半總統制政治模式能有效運作，在充分的監督下，葉爾馬克與澤連斯基的配合，可能有助于提升烏克蘭政府的戰時運作效率。但在戰爭進入僵持階段、議會作用幾乎無法發揮的背景下，情況逐漸發生了變化。

2024年2月，烏克蘭軍隊總司令扎盧日內被迫離職，葉爾馬克被指責為“幕后黑手”，不少分析認為他趕走扎盧日內只是因為這位將領廣受贊譽，“有潛在政治威脅”。5月，分管重建事務的烏克蘭副總理庫布拉科夫被解職，更引起西方輿論的廣泛質疑。

美國政府前官員、德國馬歇爾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喬什·魯道夫指出，為了獲取數以千億美元計的重建支持，庫布拉科夫在腐敗的烏克蘭政府中建立了一個得到西方盟友信任的“透明團隊”，“但葉爾馬克認為，‘透明團隊’成了一個他無法充分控制的權力中心”。于是，庫布拉科夫出局，他原本分管的部門也被拆分，以避免再次出現一個能和總統辦公室分權的領導團體。

有分析認為，葉爾馬克最大的“痛點”在于，他并非民選官員，澤連斯基在烏克蘭國內獲得廣泛信任和支持的同時，葉爾馬克在民調中的不信任率始終在60%上下徘徊，執政黨議員也對他的獨斷專行、不征求議會意見深感不滿。從這個角度看，葉爾馬克的政治地位其實并不穩固，任何有社會聲望的官員都是他心中的對手。

在此背景下，澤連斯基對葉爾馬克的信任，成為葉爾馬克鏟除潛在政治對手的手段?！稙蹩颂m真理報》稱，其采訪的十多位現任烏克蘭政府高級官員均表示，葉爾馬克會使用“耳邊羞辱”的方式除掉對手。他會截取對某位官員不利的言論，或者評論該官員的穿著，在澤連斯基面前不斷重復對目標對象的負面評論。“一開始，總統還會問問被攻擊的人：‘安德烈（葉爾馬克）為什么總是批評你？’后來，人們就被直接調離崗位了?！?/p>

為總統“背鍋”？

三年來，不稱職、腐敗、叛國、通俄，都是葉爾馬克攻擊政敵的常用話術。然而，烏克蘭國家反腐敗局今年11月揭露的案件顯示，真正腐敗并“叛國”的，是澤連斯基、葉爾馬克還在娛樂業工作時就認識的商業合作伙伴明季奇。

過去三年，明季奇在擁有“黃金馬桶”的豪華公寓里，不斷約見澤連斯基政府的部長們，用自己在總統面前的政治影響力，構建了圍繞烏克蘭關鍵核電設施的腐敗網絡。在烏克蘭屢屢因空襲遭遇大規模停電時，這個腐敗團伙討論的是如何提高能源基礎設施的防御工程回扣。與此同時，明季奇還和俄羅斯伙伴保持著密切的商業聯系。

11月10日凌晨2時許，在國家反腐敗局準備對明季奇正式采取搜查措施的幾小時前，明季奇悄然離開了烏克蘭。兩天后，烏克蘭國家邊防局稱，明季奇系合法離境，“文件齊全”?！白ゲ端麕缀跏遣豢赡艿摹！庇邢⑷耸繉蹩颂m媒體說。

國家反腐敗局局長克里沃洛斯隨后對媒體披露，明季奇案的調查非常艱難，腐敗團伙使用了豐富的反偵查手段，甚至“得到某些執法機構官員的幫助”，并反過來跟蹤國家反腐敗局的官員。

如今，隨著葉爾馬克辭職，烏克蘭媒體援引多種消息源指出，前述種種阻撓調查的行為，都出自葉爾馬克的指使?！稙蹩颂m真理報》稱，反腐敗機構的負責官員曾在內部會議上明確說，就在明季奇案曝光的同一時間，“阿里巴巴”給執法機構布置任務，讓他們追捕反腐敗機構的人。

“阿里巴巴”，是反腐敗機構為了保密而給葉爾馬克起的代號，這源于烏克蘭政壇在提及葉爾馬克時，會用他姓名的首字母簡稱他為AB。

沒有人知道葉爾馬克在明季奇那個涉及上億美元“黑錢”的腐敗案中到底參與了多少，但他和明季奇確實一直保持私交，一起過生日?？偨y辦公室內部人士稱，在發現反腐敗調查已經指向明季奇后，葉爾馬克進行了一系列幾近瘋狂的掙扎。

先是在今年7月，他親自向澤連斯基提出通過“通俄叛國”調查、國會修法的方式，剝奪反腐敗機構的獨立性。此事因引發烏克蘭戰時最大規模的民眾抗議而被迫取消。有總統辦公室官員后來對媒體說，如果不是葉爾馬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讓國家反腐敗局別無選擇，明季奇案的曝光或許還不會這么徹底。

當丑聞被揭開、明季奇神秘逃亡后，葉爾馬克又引導澤連斯基相信這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輿論戰爭”。執政黨黨團領袖阿拉哈米亞，因為帶頭要求總統解雇葉爾馬克，反過來被葉爾馬克定義為“內部破壞”的領導者。

不過，這種敘事是全部的真相，還是澤連斯基團隊在“后葉爾馬克時代”為了推卸其他人的責任而制造的新故事？烏克蘭媒體質疑道，即使澤連斯基完全被葉爾馬克蒙蔽，但他為何會在葉爾馬克已卷入明季奇案丑聞后，依然派這位“二號人物”領銜烏克蘭和美國關于俄烏新和平方案的談判？不過，也有分析認為，在烏克蘭依然需要“戰時總統”主持大局的背景下，對澤連斯基“身邊人”的追責，暫時也只能止于“身邊人”。

11月28日，澤連斯基表示，已經命令烏克蘭武裝部隊總參謀長赫納托夫、國家安全與國防委員會秘書烏梅羅夫負責與美方的和平方案談判。新任總統辦公室主任的人選正在醞釀中。

記者：曹然（caoran@chinanews.com.cn）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