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顯微故事
當網絡中鋪天蓋地的短劇“缺爹”組訊,以及日薪過千的招募信息不斷刷屏時,劉琪迅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劉琪的父親身高逾180厘米,年輕時投身軍旅,身姿矯健挺拔。退伍之后,他被分配至家鄉的國有企業工作。憑借出眾的外形,他曾是辦公室里公認的“門面擔當”。
劉琪家附近坐落著一個影視基地。早些年,這里曾是知名影視劇的拍攝地。如今,受行業變革影響,它轉而投身短劇領域,正滿懷壯志,全力朝著“短劇之城”的目標邁進。
身邊的人時常打趣說,以老爺子這條件,完全可以進軍演藝圈。其實,劉父從小就懷揣著一個演藝圈的夢想。平日里,他也常對著短劇發表看法:“那些演員演得太夸張、太做作了,要是換我來演,肯定比他們強。”
今年9月,劉父剛好迎來退休時刻。與此同時,全網正熱烈討論短劇領域存在的中年演員短缺現象。瞅準這個時機,劉琪向父親提議,不妨嘗試出演霸總爹這一角色,老爺子二話沒說就欣然答應了。
然而,現實迅速給這對父女潑了一盆冷水。劉琪表示,直到真正去嘗試后才發現,想要在短劇領域的頭部陣營里占據一席之地,簡直難如登天。
在影視城,演員發展有兩條路徑。其一,加入工會,需注冊成為臨時演員,入群關注組訊;其二,現金戲可自行對接洽談并完成結算。但無論選擇哪條道路,模卡與自我介紹視頻都是開啟演藝之門的關鍵敲門磚。
在費盡周折弄清楚要求后,劉琪卻詫異地發現,鏡頭里的父親與現實中的模樣大相徑庭。在iPhone的鏡頭之下,父親大小臉十分明顯,面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十歲,原本勻稱的身材也變得臃腫起來,全無往日的帥氣。
更為關鍵的是,父親毫無表演基礎,在錄制視頻的過程中,動作顯得十分僵硬,表情也相當不自然。
她拿著這些素材,馬不停蹄地聯系了好幾個正在急切招募中老年演員的經紀人。然而,發出的消息大多如泥牛入海,毫無回音。僅有寥寥幾條回復,對方稱我爸形象尚可,只是眼神不夠沉穩,一看就是缺乏經驗,需要進行專業訓練。
在經營影視演員人力服務工作室的汪家銳眼中,這樣的結果再平常不過。他甚至認為,本就該如此,否則大家恐怕會誤以為短劇毫無門檻可言。
當下,短劇行業正迎來一場空前的產能大爆發。僅在今年上半年,浙江備案的重點網絡微短劇就達到了251部。而立志成為“微短劇之都”的鄭州,在今年前7個月,就有多達2656部短劇通過平臺備案并上線。
由于短劇的受眾群體以中老年為主,當下聚焦中年群體的“中年甜劇”紛紛投入拍攝,熱度頗高。甚至連知名藝人劉曉慶也跨界涉足該領域。這在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原本活躍于該領域的中年演員出現檔期沖突的情況。
“我手頭合作的幾個中年演員,檔期都已經排到2026年了,想約他們只能見縫插針地打聽時間。”汪家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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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劉曉慶引領中年甜寵短劇新潮流
為了補齊人員缺口,汪家銳也曾在網絡上招募普通人員,然而卻一次次失望而歸。
“單就模卡而言,我們需要的是能夠清晰展現演員風格、五官特點與身材線條的專業素材,而非隨手抓拍的生活照,那種照片連最基本的形象展示都無法做到。”汪家銳說道。
他遇見過太多在鏡頭前踩坑的普通人:有的人在現實里五官端正,面容周正,然而一旦面對鏡頭,臉部不對稱、皮膚狀態欠佳等細微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原本眼中的靈動光彩瞬間消散,上鏡效果大打折扣。
相當一部分人的身形與劇組的標準不契合,均碼的戲服穿在身上,不是緊緊繃住,就是松松垮垮,根本無法彰顯角色應有的氣場;有的人連普通話都說得磕磕絆絆,難以進行正常溝通。
令他更為苦惱的是,外界對短劇行業充斥著妖魔化的言論,再加上拍攝短視頻的門檻極低,仿佛人人皆可為之。這使得眾多投遞者僅僅抱著“玩票”的心態參與其中。他們根本沒將其視作一份正經的工作,一接觸便開始挑選角色、談論待遇,甚至連最基本的試鏡環節都無法順利完成。
汪家銳在朋友的劇組里,還遇見過這樣的人:帶著父母到橫店旅游,順便跑到劇組來毛遂自薦,想要體驗演戲。然而,除了能演爹媽這類角色外,其他方面沒有一處是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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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汪家銳對這則新聞印象深刻,自這則新聞發布后,涌現出不少領著父母前來試鏡的年輕人。
萬般無奈之下,汪家銳自上半年起便停止招募素人演員。因此,當暑期短劇“缺爹少媽”的新聞引發關注后,每逢碰到那些想送爹媽來當霸總的孩子,他便開啟毒舌模式。
橫店僅注冊的群眾演員就多達20萬,其中怎會沒有中年人?但我們所需要的并非普通的中年人,而是專業功底扎實、具備觀眾緣且有潛力走紅的中老年演員。
擔任劇場統籌工作的副導演史嵐,對汪家銳的看法極為贊同。
在指出素人演員演技欠佳、表達不暢、培訓成本居高不下等常見問題后,她以更為犀利的言辭,撕開了行業更深層次的矛盾:這個被外界炒得熱火朝天、看似“缺爹少媽”的領域,實則從根本上就并不真心接納中老年人。
追根溯源,這一切皆歸因于短劇短平快的行業特性。外界往往只聚焦于流量以及日薪五千的吸睛話題,卻鮮有人知曉,普通演員的實際收入不過平平而已,且這份工作從本質上來說,更是一項體力活。
史嵐直言,短劇拍攝周期被壓縮至極限,節奏快得超乎想象。一天連續拍攝十幾場戲已是司空見慣,凌晨開工、深夜收工的連軸轉更是如同日常便飯。這般高強度的連軸工作,即便是真正的中老年人,多數也難以承受。
橫店工會的招募規定從側面證實了這一情況:年滿60周歲的演員,需提交近期的體檢報告,方可辦理演員證件。
然而,即便各項手續完備,尋常的短劇劇組也不會輕易選用大齡演員。畢竟,拍攝過程漫長且艱辛,萬一演員中途出現健康問題,整個劇組的拍攝進度就會被耽擱,這責任重大,沒人愿意冒這個風險。
在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超級加輩已然成為行業內眾人皆知的最佳選擇。
實際上,我們劇組招募的演員,大多是具備表演功底且愿意扮老的中青年。借助化妝與造型的神奇效果,他們得以“提升輩分”。史嵐表示,類似場景在各大短劇劇組中早已十分常見。
34歲的女演員林溪,也是“超級加輩大軍”中的一員。現實生活里她尚未生育,然而在短劇的天地中,她已然是一位資深的惡婆婆形象了。
由于對惡婆婆這類角色太過駕輕就熟,林溪已然掌握了一套獨特的化妝技巧。她會巧妙地運用陰影,在臉上精準勾勒出深邃的法令紋,再通過修容將顴骨修飾得更為高聳。搭配上導演偏愛的套路化表演方式,一個觀眾們熟悉且印象深刻的惡婆婆形象便躍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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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中,這兩位女演員剛過而立之年,卻都在短劇中飾演婆婆一角。
事實上,林溪也曾嘗試爭取過其他角色,然而均遭到了回絕。她無奈地表示:“在短劇里,中年角色大多充當著推動劇情發展的工具人。要是不接這類角色,我就很難有其他拍戲的機會了。”
40歲的男演員張棟,也有著類似的境遇。在現實生活中,他的女兒才剛剛踏入小學的校門。然而在古裝短劇里,他卻扮演起了與女兒同齡之人的爺爺,還滿眼慈愛地喚著對方“乖孫”。
在橫店的短劇劇組當中,40歲的女演員為同齡男演員扮演母親的情況,已然屢見不鮮。
然而,更為貼近現實的情況是,在當下市場中,甜寵劇依舊占據主流地位,此類劇集多由年輕演員挑大梁。至于中年角色,大多只是帶有標簽屬性的功能性配角。這些配角臺詞寥寥無幾,每日的酬勞大致僅有200元左右。網絡上所流傳的數千元高薪,基本上僅屬于“特約演員”,或者是廣告片中的報酬水平。
汪家銳介紹,在橫店,若想成為日薪較高的特約演員,有兩種途徑。其一,需參加演員工會組織的選拔考試,從臺詞功底到臨場表演等方面都會進行層層篩選,只有通過者才能持證上崗;其二,若是科班全日制的表演專業學生,則可以直接獲得資格。
正因如此,尚未對外放出的高薪中年角色,群頭往往會直接聯系自己相熟的特約演員。而那些要求相對較低的普通中年角色,一旦放出,便會被經驗老到的演員們競相爭取,沒有表演根基、也許連臺詞都說不順暢的素人,根本沒有機會染指。
汪家銳直言,他們所需要的并非生理意義上的中年人,而是在“視覺呈現”上的中年人。至于真實年齡究竟是30歲還是40歲,其實并不關鍵。這些效果依靠精湛的演技與合適的造型便能達成,相較尋找真正的中老年人而言,這樣做省心省力得多,還能有效保障拍攝的效率,如此一舉多得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按照史嵐和汪家銳的說法,短劇行業不缺從業者,也無需花大價錢聘請“大爺”。
汪家銳細細盤算了一番:日薪5000元究竟是怎樣的概念?許多電視劇或電影里的男女主角都未必能拿到這個數,能有這樣報酬的往往是頗具知名度的資深演員。倘若只是隨隨便便演一演就能有5000元的收入,那些中年的演技精湛的老戲骨早就紛紛前來分一杯羹了。
在史嵐眼中,橫店的演員行業宛如一座等級森嚴的堡壘,固若金湯。想要打破這個既定系統,在她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除非是刻意制造的噱頭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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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盡管組訊數量可觀,但汪家銳與史嵐并不覺得這個行業存在演員短缺的狀況
然而,橫店并不缺少演員,機會也并非俯拾皆是,那為何網絡上依舊充斥著大量所謂“急缺”的新聞與組訊呢?
首先,演員年齡斷層的現象在整個影視行業中確實存在。
史嵐表示,在過去的數十年間,由于流量邏輯極具效用,行業內所有的關注焦點都集中在了小鮮肉和小花身上。眾多處于30歲、40歲年齡段的演員陷入無戲可演的困境。一些人無奈選擇就此告別演藝事業,還有些人則只能去專門出演婆婆之類的角色,整體狀況維持在一個相對平穩的態勢。
然而,短劇的制作周期頗為短暫。加之當下題材領域中,中年甜劇異軍突起,市場對相關內容的需求急劇攀升,由此催生出大量的角色缺口。也正因如此,外界才聽聞了中年演員稀缺的消息。
此外,長劇與電影在開機之前,通常會設置一段培訓時期。就像曾經《封神》的質子訓練營,一度引發廣泛關注。然而,短劇的模式有所不同。短劇采用以演代練的方式,迅速搭建起演員梯隊,以此來滿足不斷增長的產能需求。
在行業催產的大環境下,具備豐富經驗且正值視覺黃金年齡的演員變得極為緊俏,呈現出明顯的二八法則態勢。那些手握優秀作品的演員,愈發炙手可熱,而缺乏作品支撐的新人演員,則只能在困境中艱難求存。
放在早幾年,短劇尚未火爆,彼時進入這一行還算不錯。然而如今,短劇市場競爭激烈,各家都在爭搶產能,毫無表演經驗的素人演員很難獲得出演機會。正因如此,一些品質上乘的短劇,更傾向于在數量稀少的特約演員上投入更多預算。原本800元就能聘請到的中年演員,現在日薪或許能達到千元,這也使得大眾誤以為演員這一行真的是高薪職業。
此外,當下短劇拍攝有向鄭州、襄陽等建有影視城的城市轉移的趨勢。這些地方雖注冊群演數量過萬,然而配套設施遠不及橫店完善。并且,演員在年齡層次與專業能力方面的斷層現象頗為嚴重。有時,劇組出于成本考量,會直接選用中年演員。畢竟,化老年妝對化妝手藝要求頗高,否則就會出現類似“像偷穿了爸爸西裝的兒子”這樣讓觀眾啼笑皆非的吐槽。
不過,這些局部性的需求完全可以通過行業內部的資源調配來加以解決,距離非得大規模招募毫無演藝經驗的中年素人演員的程度還相差甚遠。史嵐表示,正因如此,網絡上泛濫成災的相關招募信息,極有可能是影視培訓班為招攬生源而想出的新噱頭。
在橫店等地,此類套路由來已久。起初,他們以“你條件特別合適,馬上就能進組”作為誘餌,當滿懷期待的人匆匆趕來后,又以“缺乏表演基礎”為由頭,順勢推薦所謂的“專屬培訓課程”,培訓費從數千元到數萬元不等。
劉琪的經歷便是一個生動例證。她向父親投遞模卡后,收到的寥寥回復中,有一位賬號主頁標注為某影視培訓學校表演老師的人聯系了她。此人邀請她與父親前往線下見面,甚至在進行線上面試時,就開始推銷起了培訓課程。
劉琪查看了對方發來的課程,感覺它更像是高階版的老年大學課程。內容十分零散,實用性也嚴重不足,可就是這樣一套課程,售價竟高達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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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部分機構使用AI生成的招生海報,連字體都出現了錯誤
當問及何時能夠出道、可被推薦至哪些劇組以及日薪大概幾何等核心問題時,對方始終言辭閃爍,只是反復強調只要學習就會擁有機會。不僅如此,在學員學完入門課程后,還會被推薦價格高達上萬元的高級課程。
更為殘酷的是,即便花費資金參與培訓,還幸運地成功出道,普通新人能接到的也大多只是報酬在100元上下的龍套角色。
一百元的角色意味著什么?那就是當劇組人手短缺時,只要是個能喘氣、能站立的人,都會被收入其中,純粹是為了湊數。汪家銳言語犀利,毫不避諱。更多情況下,不過是讓父母穿上影樓里的廉價服裝,拍攝一些排練時的劇情片段罷了,根本無法踏入真正的劇組門檻。
這種模式,從本質上來看,與那些童星偵探并無二致。
不同之處在于,后者收割的是那些望子成龍的父母的薪資,而前者盯上的則是懷揣演員夢的“中年父母”的養老金。
汪家銳苦笑著說道:“如今啊,明星都一窩蜂地跑去搞帶貨直播撈金了。影視行業里的優質機遇本就少得可憐,哪會有那么多的好處平白無故地落到普通人頭上?要是這行真對普通人友善,那《繁花》的那些事兒又怎么會發生呢?”
(出于采訪對象的要求,文中使用的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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