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15日,老太太,您要坐前排嗎?”桃園機場出口處,地勤人員輕聲詢問。傅涯拄著手杖,抬眼一望,玻璃門外整齊排著十幾輛黑色轎車,車燈閃亮,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正揮手。她略一點頭:“車子多,人更多,事先誰也沒告訴我。”一句話,道出驚訝,也透露出三十一年未停的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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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門口的歡迎陣仗并非官方安排。車隊里坐著傅家的兒孫、遠房表親,還有幾位黃埔后輩;有人胸前別著小小黃絲帶,有人干脆舉起“歡迎傅姨”字樣的手牌。陳賡的名字,他們都記得,而在臺灣更能喚起共鳴的,是那段被無數家庭切開的海峽記憶。
把時間撥回二十世紀初。傅涯出生在紹興,一家十一口,父親是典型的紹興師爺,精明能干;母親出自蘇州書香門第,溫婉細致。家境殷實,小女兒卻偏愛革命書報,大哥傅森更是早年參加進步活動。1938年春,她追隨大哥踏入延安抗大第四期課堂,揮別江南,也斷了與父母的常信。
延安的窯洞里,傅涯在文工團排練節目,一位身材頎長、右臂纏繃帶的指揮員走進來——陳賡。戰爭年代的相識,總是快節奏。很快,兩人一起上前線、進醫院、再上前線。組織曾因傅涯“成分復雜”而猶豫,最終還是批準了婚事。新婚不過數月,陳賡又領命南下,聚少離多成為常態。
1949年解放在即,傅家親族卻隨國民黨當局東渡。幾箱家什、幾張銀票,外加對大陸親人的無盡擔憂,他們擠進臺北城南一間五十來平米的磚樓。黃金被用作軍費,市面寥落,父親不得不帶頭買所謂“公債”,日子反倒更窘迫。想到回大陸,他跑去排隊申請香港過境簽,卻被港英官方以“危險人物”拒絕。無奈之下,他托人從香港捎信求助。
消息輾轉到了廣州。傅涯向葉劍英說明情況,香港地下交通站很快匯去一箱港幣。本想解燃眉之急,沒料到島內“嚴禁大陸匯款”的新令正加緊實施。一紙匯款底單,讓大嫂、二姐雙雙入獄;刑期六年、十年,父親愧疚得夜晚睡不著,逢人便嘆:“都是我害的。”
陳賡病逝于1961年。葬禮過后,傅涯常抱著遺像發呆。她相信“臺灣不會太遠”,卻沒料到等待如此漫長。轉機出現在八十年代。1979年元旦,人大告臺灣同胞書發表,兩岸氣氛松動。1980年夏天,一封貼著舊金山郵戳的藍色航空信送到家門,信封上雋秀的英文簽名讓她愣住——最小的妹妹,早年隨家人去臺灣,后又赴美留學,如今已是美國公民。
信里說,父親母親都走了,遺愿是“回到大陸老家,哪怕靠海近一點”。字跡不算娟秀,卻字字沉甸甸。七十歲的傅涯戴著老花鏡把信讀了三遍,才收好,低聲道:“得讓他們回家。”
1984年5月,妹妹拿著綠色美國護照回到上海。機場大廳,姐妹倆遙遙相望幾秒,便擊破時空的隔閡,抱在一起。傅涯那年剛中風不久,嘴角仍僵,執意自己走過去。旁人揮手示意讓出通道,卻無一人出聲,靜得只能聽見行李滑輪的輕響。
安葬父母不容易。臺北起靈需要手續,北京安葬要再報批。妹妹先把骨灰帶去洛杉磯,再以“轉運親人遺骨”名義報關入境北京。1986年晚春,杭州西子湖畔,傅家兄妹圍坐一圈,松木棺中放著兩只青花瓷罐。湖面有風,紙錢翻飛,他們沒開追悼會,也沒鳴禮炮,只是跪在青草上輕聲念:“爹娘,我們把您接回來了。”
隨后幾年,兩岸往來的路越來越寬。1992年春節剛過,傅涯正式離休。臺灣那邊的侄兒寫信,說家族想辦一次“傅氏團聚”。這次,她不讓任何人勸阻:該見的,要見。深知島內政治審查未停,她主動申請香港過境簽,又聯系廣州軍區,請年輕軍官隨行。事情辦得利索,4月,她和妹妹從羅湖口岸出關,經九龍上機。
桃園機場的大陣仗,除親屬外,還混進了幾名黃埔軍校老學員子女。他們口口聲聲稱“陳公是我父親的同窗”,執意陪同。出海關不到半小時,車隊向市區駛去。前排司機側頭介紹:“阿里山、日月潭、高雄都安排了,傅姨想去哪就去哪。”這種毫無遮擋的自由,在當年并不常見,可見家族和“黃埔情結”的雙重面子管用。
兩個月里,傅涯跟著弟弟妹妹們跑遍全島。臺北圓山飯店合影,高雄旗津海灘拾貝,日月潭清晨看霧,南投品茶,她不太說話,只是看、只是記。家族聚餐時,給長輩的紅包塞滿一只手提包,她笑著推回去:“別鋪張,留著小輩念書。”
回程那天,家族又排車來送。年紀最小的外甥女偷偷問:“以后還來嗎?”傅涯抬手摸了摸孩子腦門,一句“還會見”算是回答。自此以后,傅氏親人隔年必有人北上探望。探親證辦理流程一次次簡化,電話、傳真、后來又有電子郵件,他們終于不用再靠暗號、靠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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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涯晚年常坐在北京家中的小院里,翻那本厚厚的合影相冊。黑白、彩色、拍立得,比肩的、蹲著的、頭發花白的、娃娃臉的,全在里面。有人調侃:“這一冊,就是兩岸的小縮影。”她點頭,不置可否,手指在相片上輕輕摩挲——海峽不止天塹,也能成為家門口那條再普通不過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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