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上世紀五、六、七十年代的福州人,一定會記得,那年代的福州,有個十分特殊的群體,他們因解放戰爭,從北方南遷到南方,由于身份、口音與福州人完全不同,官話稱“南下干部”,福州民間平話則將他們以及他們的家屬稱為“南下聲”,對于部隊的“南下聲”,還衍生出其他關聯稱呼 :
“南下聲”的家屬稱“解放婆”;
“南下聲”的二代稱“解放囝(讀撿,兒子)”;
部隊軍階低的“南下聲”稱“依解哥”;
部隊軍階高的“南下聲”稱“大粒pou”。
一個外來群體,到一個陌生地方安家落戶,要融入當地,總會有磨合的過程,但無須諱言,這個過程中,由于語言與身份方面的巨大差異,福州人與“南下聲”沒有形成一個共生的和諧整體。
福州人做為本地人,有家鄉的優越感,“南下聲”做為外來人,有身份的優越感,他們用異樣的眼光互相看待對方,從而保持近而遠之的距離。
福州鼓樓一帶,是省政府所在地,布滿機關和部隊單位,是“南下聲”的集中居住地。我家住鼓西路,六、七十年代,就學于鼓樓一帶的學校,學校里的“南下聲”、“解放囝”,約占學生人數的三分之一。
在福州人的眼中,外來的“南下聲”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經濟條件富裕,家庭成份都是響當當的革命干部或是革命軍人,他們是高高在上的貴族群體。
而在“南下聲”的眼中,福州人土生土長,普通話說不利索,又窮又傻,因此把福州人叫作“地瓜腔”,給福州人帶上有明顯貶低含義的“地瓜腔”帽子。
番薯(地瓜)在福州話中,含有窮和傻的語義:
說某個地方的人“吃番薯”,說明這個地方吃不上飯,很窮。
說某個人是“番薯傻”,說明這個人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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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網絡上仍然常見外地人用“地瓜腔”指代福州人,這是“南下聲”歧視福州人造成的惡果,素不知,福州人早已“番薯”換“海鮮”,今非昔比了。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學校里的學生自然而然分成了“福州囝”群和“解放囝”群,群與群涇渭分明,福州話稱作“分pà(派)”。
學校里的“解放囝”和“地瓜腔”一般不玩在一起,除了語言不同外,玩耍的行為上也有所不同。
比如你看到玩“錘子剪刀布”的,一定是“南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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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囝玩石頭剪刀布
看到在玩“碰碰去”的,一定是“地瓜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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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囝玩“碰碰去”
“解放囝”不會玩“碰碰去”,是因為玩“碰碰去”時,嘴里還要用福州話喊叫“碰碰去你哥”,“解放囝”不會福州話。
再看玩彈珠,小時候不管是解放囝還是福州囝,都喜愛玩彈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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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孩子們玩彈珠的手勢,也會知道他是哪里人,把彈珠夾在中指與母指之間,將珠用中指彈出的一定是“地瓜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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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囝彈珠手勢
用食指把彈珠握住,將珠用大拇指彈出的一定是“解放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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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囝彈珠手勢
更有甚者,文革時期,福州中學里的“東海兵”,就是專門由“南下聲”、“解放囝”組成的紅衛兵組織,“福州囝”學生沒有資格加入。
語言文化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現今的福州話,在福州城區已成為弱勢方言,這是不爭的事實,這與早年“南下聲”的強勢不無關系。
普通話的大規模普及,開始于五十年代,讓福州人掌握雙語,這本來是件好事,但在普及普通話的同時,打壓、排斥福州話,甚至把說普通話與做文明人相聯系,福州話在受歧視與排他的語境中,迅速萎縮。
從我家族上下五代人看,從第一代的百分百福州話,降到第五代的零福州話,不得不說,這是福州話的悲哀。
我外婆只會福州話,我外公在政府工作,除了福州話,會說官話。外公的先祖也是中原南下的越人,但他早已被福州人同化,成為地地道道的福州人。
我母親及長輩,出生十九世紀初,他們的母語是福州話,受過普通話教育,語言交流以福州話為主,普通話為輔,他們有很高的福州話水準,后代的福州話水平遠不及他們。
聆聽長輩用福州話吟詩岳飛《滿江紅》
我在五十年代出生,福州話是我的母語,但正處于普通話普及的語境中,語境氛圍開始有了變化,因為說不標準普通話,會受到嘲笑,福州話開始衰退。
再往下二代,是一代不如一代,福州話降到了零。
曾與許多同齡的福州人交流,他們也同樣堪憂,不遠的將來,特別在城區,福州話可能成為一種古文化,一種古語言。
福州話的衰落,除了外來歧視因素,還有福州人自身因素,福州話開始被“南下聲”歧視也就算了,可悲的是,至今還有很多福州人自我歧視,一些影視、自媒體主播,把福州人說不標準的普通話,當作笑話和吸引眼球的素材,甚至配上粗俗的形體動作,惡搞福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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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一個老福州人,只想說,如果你是福州人,請尊重福州人,尊重你自己吧。
經過幾代人的繁衍,當年的“南下聲”“解放囝”群體逐漸式微,進入歷史的尾聲。但“南下聲”的話題尚未結束,近年來,常聽到關于“南下聲”與“兩個聲”的討論,就是個有趣的話題,先看看由官方出版《福州方言詞典》的語音翻譯與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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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兩個聲”與“南下聲”語意不同,“兩個聲”泛指語言與福州方言不同的人,而“南下聲”特指南下干部及家人群體。持“兩個聲”觀點的堅持以詞典為準,至于詞典“兩個聲”的出處來源,問遍周圍所有的福州人,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
前幾天,與同齡的小學同學聊天“南下聲”話題,大家對詞典中,原本特指的“南下聲”異化為泛指的“兩個聲”,頗有微詞,看法有二:
其一,語音不對,顯而易見,但持“兩個聲”觀點的,回避“個”字的福州話發音。
其二,語意牽強,按照詞典的釋義,可把所有與福州話不同口音的都稱之“兩個聲”,但福州人習慣上泛指不同口音的人,叫做“別處人”,福州人不會把莆田人、閩南人,甚至福清人也叫做“南下聲”。
福州人更多用特指稱呼與福州話口音不同的人,比如江蘇人、英國人……等等。
福州話對外地人,除了一般稱呼,還有很多特征指代稱呼,比如:
福清人——福清哥
長樂人——長樂wei
連江人——連江雞
閩南人——閩南囝
莆田人——莆田猴、興化聲
上海人——上海囝
四川人——四川囝
廣東人——廣東囝
北方人——北囝
山東人——山東傻
臺灣人——臺灣囝
美國人——美國客、美國囝
日本人——日本囝
外國人——番囝哥
華僑——華僑客、南洋客、南洋pāo
香港人——香港客
以上地域特指中,稱“囝”的有低看之意,稱“客”的是高看一等,從稱謂可見福州人“看人擺碗菜”的勢利一面。
福州話相對普通話而言,更加博大精深,如果沒有在民間的福州話環境中生活過,很難理解福州話的許多字眼,很難把福州話說得很細致,很嚴密。
福州話有官話與平話之分,福州曾經還有一個十分特殊的群體,他們以船為家,福州民間稱之“曲蹄囝”,官話為消除字面上的貶義,則稱為“疍民”,但無論官方如何異化,也改變不了民間的習慣,在口頭上仍然是說“曲蹄囝”,不會有人說“疍民”。
同樣,官話將“南下聲”異化為“兩個聲”,也改變不了“南下聲”的歷史,向很多經歷過那段歷史的老福州人了解看法,他們有相同的認知,“南下聲”指的就是南下干部及家屬。
身在福中的“南下聲”,歷經幾代繁衍,早已植根福州,融入福州,與福州人融為和諧的整體,我相信,現在的福州,不僅是福州人的有福家鄉,同時也是當年“南下聲”的有福家鄉。
朱天驊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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